寫在前面的話

《步履不停》的故事聚焦在一個夏天。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季節,陽光明媚,蟬鳴在耳邊不停回響,眼裡的綠意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可就是在這一片繁盛裡,是枝裕和将一個關于生老病死、生命四季花開花謝的故事展現在我們眼前,平平淡淡,不聲不響。

那一切明明似微風在耳邊呢喃,卻又如洶湧波濤在心底長嘯。而那些一如往常靜态的鏡頭,和在房間裡拍攝時較低的機位,又何嘗不是一個溫柔的邀請,邀請我們在橫山家的飯桌邊、花園裡、榻榻米上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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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輩們

仿佛在告訴我們,那些笨拙的感情、無法彌補的遺憾、試圖抓緊的回憶和不經意間溜走的青春,都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我們每個人正在經曆的人生。

自從看完楊德昌的《一一》後,我總覺得人生有許多遺憾是必然無法彌補的。

而《步履不停》讓我意識到:或許父女一場,母子一場,最終也隻不過是這衆多遺憾中的一種。我們好像總是在物是人非後惋惜。一切心中的愛和徹悟都遲遲趕不上歲月的倉促。

“我總是慢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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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奶奶目送良多一家離開

一、父母與子女身處兩個不同的時區

影片中有一個聲音令我印象深刻。或許是最近在學習聲音設計的緣故吧,對此特别敏感。

那便是影片開頭奶奶敏子削胡蘿蔔的聲音。

第一遍觀影時我沒有想通,卻不甘心。我總覺得聲音比畫面先出現定有某種特别的寓意。

第二次觀影時,再度聽見那個聲音,竟一瞬間豁然開朗。

仔細想來,那個削胡蘿蔔的聲音像極了人穿着木屐在地上迅速前進的聲音,更像一個時鐘的秒針,在不間斷地飛快轉動着,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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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蘿蔔

畫面出現,我們看見敏子和女兒千奈美各自拿着一個蘿蔔在削。

敏子手上的刀飛快,而奈美則是慢悠悠地刮下蘿蔔的皮。

先前我隻是覺得奶奶的廚藝精湛,奈美較為笨拙。而自從對那個聲音有了新的體會之後,我不禁想起良多最後在巴士上感歎的那句話:

“我總是慢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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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上的良多

也許同為兒女的千奈美也是如此吧。

此刻,這個畫面又何嘗不是在告訴我們,年邁的父母和尚還年輕的兒女之間,似乎總存在着一點時差。

對于慢慢老去的父母來說,人生的時鐘轉動地更快,留給他們的時日已然不多。

所以他們要一刻不停地唠叨,甚至是過度的關心。他們太害怕了,害怕有些話現在不說,就再也無法說出口,也永遠不會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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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子女的不同态度

而對于孩子們來說,生命剛剛走到最美好的階段。那是享受人生的時刻,他們不想過早地難過,不想為了那些還未到來的悲傷,就犧牲了眼前的幸福。一切都應該慢悠悠地進行,畢竟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所以他們總是一拖再拖,直到錯過了種種,不論是開車帶着母親兜風,還是與父親共同在足球場邊歡呼。

“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不可能永遠都像以前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着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隻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着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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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

二、如果将人生分段來看,子女與父母的生命朝向是截然相反的

在我看來,人生的旅途仿佛^這個符号。

當我們還年輕時,總在不斷向上爬升,去找尋那個頂點。可我們的父母早已先我們一步翻過山頭,慢慢向下走遠。

一上一下,仿佛不可化解的矛盾,醞釀着所有觀念的沖突和誤解。

等我們終于為人父母,走上似曾相識的道路時,他們卻已經接連離開這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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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正如良多的大個子早已使他在橫山家的房子裡“格格不入”,千奈美的女兒也在不停長高。

這些都是生命的活力。他們從小小的受精卵,慢慢長大,開始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逐漸掌握一切。

而與此同時,父母卻在萎縮,逐漸皺起的皮膚和佝偻的後背都使他們變得越來越小,最後細如塵埃,納入小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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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的爺爺

影片中有一類有趣的意象總是頻繁地出現——樓梯、台階、山坡。

在《寄生蟲》裡,奉俊昊用高度上的落差表現不同人物所在的階級和社會地位。

而在《步履不停》裡,人物的上上下下又仿佛暗示着他們各自的人生走向。

爺爺恭平第一次出現時的運動軌迹便是向下的。他離開家門,走下台階,沿着坡道不停朝下走。

這仿佛也是他此時的生命方向。他的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不論是身體機能、心理狀态,還是社會身份(從鼎鼎大名的醫生變成一個平凡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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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的爺爺

當他在台階上拄着拐杖,顫顫巍巍朝下行進時,一旁有一位跑步的年輕人迅速超過了他。

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對比,讓我想起《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那場戲:“三角褲”和“飛機”等人在打趣“紅豆冰”,而一旁則是年邁的老教師垂頭喪氣地經過。

這裡也是如此。

一邊是煥發着生命活力的年輕人,在人生的路途上來去自如。對于他們來說,想要再轉身以同樣的速度跑上台階也是容易的。

而另一邊則是垂垂老矣的爺爺。面對時間的齒輪他已是無能為力。他控制不住自己俯沖的慣性,也無法減慢衰老的速度,隻是被重力和時間推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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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的良多一家

良多一家剛回來時,則是沿着同樣一段台階拾級而上。

他們的生命還有無窮的潛力,好像山中回響的蟬鳴。

也許如今事業尚在低谷,但未來可期。

一切都在向上生長着,與老去的父母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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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墓歸來

有時他們也試圖逆向而行,卻好像總是伴随着一絲對時光匆匆的無力感。

奶奶敏子與良多一家去淳平的墓上祭奠。回來時,先是一個上坡路。孩子在前面走着,奶奶卻腳步緩慢,不得已要抓住良多的衣服才能費力前行。

歲月蹉跎,孩子們在日益長大,踏着愈發加快的步伐奔向更美好的未來,卻也在加速着離開父母。

後者被落在後面,隻能眼看着前者與自己漸行漸遠,在不情願中慢慢放手。

那份無奈所帶來的痛苦和剝離感,大概不亞于孩子降生時,母親肉體上的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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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墓歸來

走過山巅,又是下坡。

良多陪着母親向下,她努力想要站穩,卻還是控制不住腳底,有些吃力。

即便兒孫在旁,也阻擋不了自然法則和時間的腳步。

孩子們能做的,隻有陪伴着父母走完這條下坡路,目送他們老去,看着他們離開。

“珍惜有時是高過人性的克制與理智,有時卻不過是馬後炮的自我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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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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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手

三、縱觀人生,這又是一條被不斷複刻的道路。隻是許多人在旁觀時還未能察覺,等到身處其中,才如夢初醒。而往往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也已在這條路上走了好遠了。

良多坐在桌邊剝着玉米粒,是枝裕和用鏡頭牽引着我們的視線,最終落在良多戴着結婚戒指的左手上。

緊接着下一個畫面,切到了在廚房洗菜的奶奶敏子的左手,在同樣的位置上,是屬于她的婚戒。

也許他們年輕時都各懷壯志,認為自己對生活有不同于他人的見解,最後卻都以同樣的姿态回到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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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給墓碑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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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懷念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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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給墓碑澆水

三年前,敏子在淳平的墓地上舀水給逝去的親人送上炎夏裡的一絲清涼。

三年後,在畫面的同一角,良多做着相同的事情。或許他也曾不屑一顧,卻終也用着同一種方法,挽回心中所有的逝去。隻是這樣的牽絆,來得稍晚了一些。

三年前,從淳平的墓地歸來,由香裡牽着小敦,敏子抓着良多的衣角,兩對母子,一前一後。

敏子告訴良多,他們說蝴蝶熬過冬天後會在第二年變成黃色,隻是她不記得說這話的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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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對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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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與妻子,繼子和女兒

三年後,在同樣的坡道上,良多牽着女兒,對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可能曾經的他耳聞這樣的傳說,也曾心存懷疑。到頭來,卻不過是将這樣虛幻的浪漫,口口相傳。

這種種仿佛命運的複刻。不論人們是否願意,是否自知,仿佛都被時間推着向前,在同樣的軌迹上,步履不停。

“想必她也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邊回想我不知道的回憶,一邊聽着歌然後跟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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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放母親的唱片

四、父母沉湎在往昔的回憶裡,孩子們卻耽于當下的幸福和對未來的想象

奶奶将一個又一個紙袋藏在冰箱旁的角落裡。千奈美不解。

對此,奶奶回答,“滿”能讓她有安全感。

細細想來,成長的過程便是不斷填滿自己的空缺。而衰老的過程,則是将這些填滿你的人事物漸漸抽離,使人再度歸于虛無,回到一片空白。

我不禁想起《飲食男女》裡一個接一個從父親家裡搬走的女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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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全家福

時間已到,孩子們都需成家立業。他們帶着活力和吵鬧離開曾經與父母共處的天地,去開辟屬于自己的世界。隻留給父母一個空蕩蕩的房子。

那是所處空間的空曠。

所以敏子和恭平每日期盼新年,期待淳平忌日時所有人的歸來。隻有這些特别的日子才能讓孩子們重聚,讓房子再度充滿,也緩解他們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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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邊的爺爺

對面住着的婆婆突發心髒病。爺爺這個曾經人人尊敬的老醫生,卻隻能在救護車旁,插不上話,不知所措。這意味着他正慢慢從聚光燈照耀的舞台上退到幕布後面,不再被需要。

一瞬間,他曾經所有的豐功偉績仿佛都變得不值一提。此刻,他能做的不過是對着婆婆的家人深鞠一躬,然後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這是内心的空曠。

所以他們需要牢牢抓住過去的回憶。讓自己留下的痕迹填滿内心每一處的無人問津,以此證明自己也曾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并在這人世間驕傲地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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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輩們

另一邊還在向上攀爬的年輕人們,卻在極力擺脫着過去。在他們看來,曾經的路途上鋪滿了懵懂和稚氣,而他們渴望探求自己的邊界,所以不屑于回顧過去。

此時回憶對他們來說,更像牽制。

他們還沒有意識到,當翻過大山的那一刻來臨時,便再也不能回頭了。


最後

對這個故事的體悟,也是遲遲而來。也許真如那句話所說,“總是慢一步”才是人生的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