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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逍遙》拍攝于2002年,是賈樟柯第三部長片,也是故鄉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前兩部均拍攝于賈樟柯的故鄉小鎮汾陽,這部電影是在山西大同,從農業背景的小鎮,轉換為工業背景的城市,這種選擇,在影片之外也暗示了農業時代正在消逝。

之所以選擇大同,因為這裡符合賈樟柯對工業城市的所有設想,無論是破産的國有工廠,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歡。賈樟柯看到工業時代下的青年,那些莫名興奮的年輕一代,于是,他想拍攝他們的青春,這些年輕人是計劃生育的第一代,也正處于經濟失敗的特殊時期。他們的迷茫、困惑,是時代的縮影。這種迷茫直到現在,仍未消散。

在這個工業城市裡,他們的青春與《站台》不同,在《站台》裡崔明亮們至少有過夢想和追求,而《任逍遙》裡的斌斌們卻隻有荒涼。這些年輕人明明擁有更多,周邊充斥各種各樣的信息,關于美國、申奧、WTO等等,但他們卻失掉了自己的方向,這與現在的人們又何其相似。所以,這部《任逍遙》,一點也不逍遙,一點也不自由。每個人都渴望找到屬于自己的所屬物,強烈地渴望擁有對方,渴望找到活着的實感。而逍遙也被簡化為想幹嘛就幹嘛,一種膚淺的對自由的理解。實際上,他們正是因為有太多選擇,而内心沒有一個清晰的目标,導緻什麼也選擇不了。他們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恰恰是從自律開始,是從選擇想要過怎樣的人生開始。

斌斌們内心的别扭與荒蕪,讓我從頭到尾感到不适,尤其體現在斌斌和小濟那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上。每當他們操着一口普通話時,我都感到一種隔離,就像他們和大同這個城市的隔離一樣。他們極力擺脫家鄉的烙印,讓我非常不适應,我很希望聽見他們說着和小武那樣純正的方言。

因為方言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它内涵了一座城市的精神和文化,就像重慶方言爆發出來的力量感,甚至那種蠻勁,是與普通話完全不同的韻味。我喜歡重慶方言裡透出的江湖氣,這是我作為重慶人骨子裡不願淨化的部分,我甯願做一個鄉野粗鄙之人,也不願成為廟堂上被統一的标本。

也因此,當斌斌和小濟從頭到尾都是刻意純正的普通話時,這讓我感到傷感,似乎眼看着一個時代正在消失。就像現在的很多小孩子已經不會說家鄉方言,他們隻是聽得懂,等到他們的兒女出生時,恐怕連聽也聽不懂了,代表故土精神内核的一部分,就這樣逐漸遠去,你眼睜睜看着,沒有一點辦法。

在語言上的消逝和無奈,同樣體現在《任逍遙》裡的其他方面,從一開場斌斌叼着煙,騎着電瓶車,茫然地在街頭晃悠,賈樟柯就已營造了氛圍,待你走進去,走入一個荒誕又寫實的魔桶般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找不到出路,不斷掙紮、不斷困惑,甚至幾十年如一日的重複。當人被無助迷茫充斥時,他就會尋找活着的感覺,就會出現一種神經質的拉扯。影片裡有兩段拉扯的戲,一是小濟追喬三的女人巧巧,被喬三安排的人扇耳光,反複地扇,整個過程卻始終隻重複一句話。還有一個是巧巧和喬三的拉扯,巧巧要下車,喬三不讓,一個往車門外沖,一個把人往車裡推。沒有人說話。這兩個場景幾乎都長達一分鐘。我感到了一種傷痛的鈍感,就像人在極度痛苦時,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活着一樣。

尤其是喬三和巧巧之間拉扯時的沉默。我偏愛長鏡頭中的沉默片段,因為沉默有撞擊人心的力量,是一種将情緒逐漸擠壓至瀕臨爆發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能感受到生命跳動的轟鳴聲。戈達爾曾說有聲電影讓人發現了沉默。而賈樟柯說,攝影機連續地轉動,讓他發現了沉默。沉默,是非常寶貴的财富,就像道家的“無”,從無中可生出萬物。

無論是喬三、巧巧、小濟,還是斌斌,都在各自的困苦中掙紮,想找到屬于自己的世界而不得。即便是喬三,看似擁有令人惹不起的權力,但會因無法完全擁有巧巧而受折磨。更别提小濟和斌斌,兩個下崗的社會混混,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都無法讓他們找到歸屬,找到自由,甚至連一個小山坡都能欺負小濟,讓小濟爬不上去。連小山坡都翻不過去,小濟還能做什麼呢。這種内心的苦悶,充斥整個影片,包括物化為那些廢棄的破敗的雜亂的公共空間,如劇場、車站、施工的工地等等。

有趣的是,賈樟柯在影片裡飾演了一個瘋子,在廢棄的劇場裡唱着歌劇。在一個追求形而下的時代裡,追求形而上的美學和精神的人,确實是一個瘋子。形成了多麼有趣的互文。這樣說起來,或許,這個瘋子才是全片唯一逍遙的人,因為他快樂的自由的,活在自己的藝術世界裡。

在電影中,其實很多事情的發生和結束都沒有理由,比如小濟明明追到了巧巧,可兩人似乎也就沒有了後續發展,影片也沒有交代。又比如,斌斌的小女友唯一一次沒有那麼刻闆,精心打扮,甚至對斌斌采取主動姿态,影片也沒有刻意交代原由,包括小濟的父親忽然用假美鈔試圖包養巧巧。賈樟柯希望電影呈現生命,而生命本身是沒有理由的。或許這就是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感到合理的原因,隻是為此感到怪誕,就像影片最後,斌斌和小濟用拙劣的伎倆搶劫銀行,斌斌被捕,戴着手铐唱《任逍遙》;小濟騎車逃跑,卻在大雨中熄火,不得不搭順風車離開。合理,且荒誕。

這場大雨,沒有沖刷透這座城市的迷惘,也沒有為這些年輕人們帶來方向。更像是,它和他們一起,悲哭了起來。

“一切皆可化塵而去,于是不得不抓緊電影,不為不朽,隻為此中可以落淚。”

深以為然。

參考資料

【1】賈樟柯《賈想:賈樟柯電影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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