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電影喜歡拍少年。

比如姜文那部一鳴驚人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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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前不久特别火的《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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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想起這個詞,嘴裡重複着這兩個字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的,可能是我們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

少年是生猛,是不顧後果的勇敢,是無與倫比的真誠,是燦如晨星的微笑,是這個世間所有的美好。

少年的身上好像随時随地在流淌着磅礴的荷爾蒙,他們的内心無時無刻不在經曆着激蕩和成長。

而少年時代也正是最脆弱,最迷茫的時候,就像是迷失在一片密林。

走出來,就是長大了。 

沒走出來,也不一定是迷失了,可能隻是太陽太大了。

比如我們今天要說的這部電影——

《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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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是鐘孟宏,他曾執導過《停車》《失魂》《第四張畫》《一路順風》等。

電影的英文名很有意思:

A Sun.

A Son.

一個太陽,一個兒子。

影片的開頭很像是一部香港黑幫片,凜冽刺激。

一個雨夜,兩個提着刀的男孩子闖進了一家大排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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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還沒有看清來者的面容時,一隻被砍掉的人手在沸騰的火鍋裡微微蜷縮。(不放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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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鏡頭一轉,鮮血就噴泉般從一個人的手部湧出。

簡直是猝不及防,誰能想到一部名叫《陽光普照》的電影,開頭卻如此暗黑。

如果你還能從殘忍的畫面上勻出一點注意力給背景音樂的話,你就會發現此時的音樂相當的溫柔舒緩。

這種畫面與音樂之間的間離,給影片籠上一種荒誕的色彩。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影片的配樂名叫林生祥,《大佛普拉斯》和《有無》都是出自他手。

而《大佛普拉斯》《陽光普照》以及《血觀音》這三部電影,都是一脈相承的台灣“陰冷現實主義”。

這三部影片之間的相似之處,都來自于那種從現實生活中溢出的荒誕感。看似習以為常,實則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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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普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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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觀音》

影片在開頭的鋒利之後,從黑幫片的氛圍中淡出,進入了家庭片中。

那兩個砍人的少年,一個叫阿和(巫建和 飾),一個叫菜頭(劉冠廷 飾)。

砍人手的那個是菜頭。

而作為從犯,隻偷了一輛摩托車的阿和被判入撫育院三年。

在法庭上,阿和的父親阿文态度十分冷漠,一再重複着:

我希望他關到老,關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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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是個駕校老師,學過車的人都知道這個職業的人一般嘴巴都不會饒人,一個比一個毒舌。

在輔導的時候,有一個女學員問阿文:你有幾個孩子?

阿文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個,明年上醫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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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嘴裡的“一個兒子”,不是阿和,而是他的大兒子阿豪(許光漢 飾)。

與阿和身上的那股桀骜不馴相反的是,阿豪仿佛是一道陽光。

他高大、帥氣、謙遜有禮,總是淡淡地笑着,仿佛這個世界都是為他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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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劇情的深入,我們發現阿豪身上有一種痛苦,一種在陽光的外表下不易察覺的痛苦。

他曾對自己的女同學講了一個新版本的“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司馬光和小夥伴們一起玩捉迷藏。

在所有的“鬼”都被找到後,司馬光堅持說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于是一群人陪着他找,走着走着,就來到一口大缸面前。

小夥伴們歡呼道:一定在這個裡面。

于是司馬光舉起了石頭,砸向大缸。

哐!

缸破了,但并沒有水湧出來,隻有一片黑暗。

但缸裡面的确藏了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司馬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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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一個是站在陽光下的司馬光,另一個是藏在陰影裡的司馬光。

司馬光堅持要找的,或許不是藏着的那個自己,而是那個水缸,那片可以藏身的陰影。

這也是我們所有人,在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積極向上,需要努力奮鬥;但還有些時候,我們也會消極、逃避、害怕、彷徨、不知所措……

所有這些加起來,才是人。

但阿豪呢,他并沒有那片陰影。

“這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無論維度高低,每個地方白天與黑夜各占一半。” 

“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隻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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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家中長子,作為被父親唯一承認的兒子,他從小就背負着一些标簽,例如懂事、優秀、能幹。

連上個補習班,都能成為班上的名人被老師誇贊。

爸爸的駕校每年都會發筆記本,爸爸又會轉手送給阿豪。

阿豪就像本子上寫的那句話一樣: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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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實際上這是一句相當殘忍的标語,像把人等分,然後組裝成一隻鐘表,亦或是一個方向盤,然後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但人生從來都不是鐘表或是方向盤,人生也無法永遠“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所以,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夜晚,阿豪洗完澡穿好衣服,整理好房間,然後毫無眷戀地,從窗口縱身躍下。

被灼熱的太陽24小時不停地照射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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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邊的阿和,先是在撫育院跟同寝室的人打架被關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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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懷孕的小女友又找上了門,麻煩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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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和阿和是兩個極端,一個極端優秀,一個極端混蛋。

阿豪因為優秀,所以隻能一直優秀,不能有陰影,不能有喘息和犯錯的機會。

阿和因為混蛋,所以從始至終得不到父親的承認。

阿豪跳樓了,阿和入獄了。

父親終身信奉的那句信條“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無疑是一個巨大錯誤。

或許,這就是中國式父權對少年們的扼殺。 

你必須要足夠優秀,才能得到愛和承認,否則父母甯願要“别人家的孩子”而不是你。

你必須按照父母劃定的路去走,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必須要做什麼,不能偏離方向,不能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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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的是,阿文後來真的如願了,他隻剩一個兒子了。

一年半後,阿和減刑出獄。

在獄警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吃飯的少年們全都停下來合唱了一首《花心》。

人生悲歡有幾何

春去春會來

花謝花會再開

隻要你願意

隻要你願意

讓夢劃向你心海

這可能是全片最能讓人落淚的地方了。

這些少年,他們或許暴戾,或許沖動,或許莽撞,或許他們背後都有一個放棄他們的父親。

但他們依舊在朋友即将離開監獄時,為他送上一曲最真誠的祝福。

這便是接納。

不是居高臨下的撫慰,不是故作親近的關懷,隻是一種理解和感同身受。

這是許多為人父母所遺忘的東西。

也許生活中的瑣碎會迅速地摧毀一個少年,但我們永遠都需要尊重和理解。

這種尊重和理解,這種關懷和接納,不是因為你有多優秀,你有多能幹,隻是因為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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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其實還有一個少年,就是菜頭,他的刑期比阿和要多得多。

當初砍人,他隻是因為阿和說那個人欺負他,于是菜頭就幫他報仇了。

判決書判菜頭家賠受害者150萬,但菜頭沒有父母,隻有一個年邁的奶奶,根本賠不出錢。

當受害者的父親轉而問阿和父親要錢時,糾纏了好久,阿文最後隻給了20萬,并強調這是他的“道義責任”。

當菜頭出獄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和“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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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阿和結了婚,已經是孩子的爸爸了,打着兩份工,是家裡的頂梁柱。

菜頭的出現,徹底攪亂了阿和的生活。

他一次又一次去阿和工作的洗車店,要求阿和幫他做非法的事。

于是菜頭成了阿和生命裡“找他麻煩的人”,這也直接導緻了他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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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這樣嗎?

在菜頭死去的那個雨夜,他沒有在車裡點煙,而是冒着雨在外面抽。

他這麼做,是因為這輛車是阿和洗車店客人的豪車,上一次就已經在車裡抽煙害阿和被老闆罵,他不想阿和再被老闆罵。

其實關于菜頭,如果我們換個角度看故事就變成了:

父母雙亡的菜頭,和奶奶相依為命;

他的好朋友阿和說他被人欺負,他就拿着刀砍掉了那個人的手,後來他因此入獄;

而在服刑期間,阿和從來都沒有來看過他,阿和的父親還拒絕幫助他奶奶;

出獄後,菜頭找到了阿和,讓他幫忙做事,卻被視為“找麻煩的人”。

最後,菜頭被阿和父親殺死,阿文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保護了自己的兒子。

菜頭在黑暗中成長,又在泥濘中死去,沒有愛,也沒有在乎,像一株野蠻生長的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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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片裡的三個少年,阿豪,阿和,菜頭。

他們兩個死去,另一個過早成為了大人。

隻有阿和一個人從那個密林裡走出來了。

阿豪沒走出來是因為太陽太大,菜頭沒走出來是因為陰影太暗。

但阿和會成為怎樣的大人呢?

是那個重複着“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大人嗎?

是那個殺死兒子好友的大人嗎?

是那個不知道自己兒子有沒有去上補習班的大人嗎?

誰錯了呢?

誰都沒錯,可是大家也都錯了。

成長原本就無對錯。

願你有陽光照耀,也願你有陰影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