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全盲的柔道手站在空無一人的拳室中,僅憑模糊的記憶打出三個招式,沒有人看見,就連他自己也看不見。

多年以後,當記錄下一切的攝影機浮出水面,人群之中将開始流傳那個江湖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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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式一:自由的體悟

演員春夏,在播客「展開講講」中提到,20多歲時接受采訪,會形容自己「當時的人生就是一支永不回頭的射出去的箭,我就是一陣隻往前而永不停留的風」;如今,看到小紅書網友的live圖——被風吹動的門簾,暗暗告訴自己變成那道門,爽朗地接受一切能量像穿堂風一樣進來、出去,或是與之周旋,但本身一直紮實地站在那兒。

脫口秀演員大國手,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表演中,回應網友此前對她「富二代裝窮」的負評,「我覺得這是祝福」,然而這隻是煙霧彈,她在借此抛出一個新的論點,「他們總是認為有錢人才配自由,财務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要我說,有條件的自由就不是真正的自由」;而在結尾callback,「當你不想要财務自由的時候,你就自由了」。

她們隻是在不同媒介裡發揮各自優勢,論述同一件事——分享相似的對于自由的體悟,《文雀》也是如此。

春夏有一種見微知著的後天習性,以及真誠的天性,于是促進了她能自然地形成和輸出這種反思,也就是如何平衡自我主體性與受外界影響的價值追求;大國手确立了自己卑微但不忿的表演姿态,該人設如同身形小巧的足籃球員,能做出美妙的假動作過掉大高個——看似在合理化自己的貧窮處境,實則反對欲望作為自由的枷鎖,明确了自由隻關于主體性,亦即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而人們隻是忽略了這本身就是一種價值追求。

銀河映像(簡稱「銀河」)則有他們慣用的比喻模式——以某個民間組織或某項體育運動為題,其中角色因愛、欲望或自由等價值追求,而進行不同行動,從而挑戰設定好的秩序,此為前半部分;後半部分要揭示出社會作為由人組成的生态,秩序所具有的人性,以及秩序作為社會運行機制之顯形,對于上述行動作出什麼反應。結局落點通常與秩序的反應有關,以此映射作者所要贊美的秩序其中之道德倫理,如《柔道龍虎榜》;或批判對此的破壞,如《黑社會》系列。而《文雀》屬于前者。

招式二:公式的反寫

少時的我隻看出了它在講港人如何幫助陸人逃回内地,在傳統叙事反用方面有些巧思;此番重溫,意外地看見了一個更加曼妙的作品姿态,在自由與秩序的命題間閃展騰挪,并為原本糾纏不清的兩者解扣。為了充分解釋這一觀察,不妨這樣,我們往前倒推一種可能的創作路徑。

首先,銀河想講一個「人要追求自由,而秩序甘願讓渡」的故事,然後他們在「匪」的素材庫裡,翻找出舌尖上的刀片扒手這個群體,一來與搶有别,不冒傷他人性命的風險;二則不是純粹的偷,不可辱雙方的體面。這些設定讓他們成為了匪中的高等文明象征,并遊走于主流社會秩序之外,那麼命名為「文雀」也就順理成章了,但這一地位注定了他們尋獲自由的過程無法引發觀衆的情感共鳴,如果這些特殊設定隻能制造浮萍一般的奇觀,不可謂不浪費。

很快他們推翻了原先的假設,依銀河的創作源泉——黑色電影傳統,引入了神秘女人珍妮,但如果像傳統那樣,她必是個蛇蠍美人,也必将男主角帶入悲劇結局,然後同歸于盡。《南方車站的聚會》的現代性改寫體現在,女性角色是為了和另一個女性角色奔赴自由,才将男主角引向悲劇的,這隻能說是對黑色電影公式的一次顯性更新。反觀《文雀》的情節線,無處不在遵照門派傳統:

1. 珍妮神秘登場;2. 男性角色受其誘惑;3. 她作為沖突的觸發者;4. 必敗的決鬥最終發生。

然而銀河卻用一股與本章節前述段落同等程度的反動推力,将其整體,推到黑色電影的反面。隻要你看過本片,那麼此處已無須贅述。不過有一些情節設計值得重提,比如珍妮與四人組遭遇的幾段情節,如果它用交叉剪輯呈現,當然是更成一體,但本片最終選擇用分段式,隻可能因為情節之間的遞進屬性:

珍妮初登場,遇到了四人組的大哥,被他的雙反相機捕捉入鏡頭内,如同片頭那隻雀仔,自願而來,呆在菲林上不願離去,那麼畫框就是一種桎梏,權力的體現;而後在與大哥競争話事權的二弟面前,她開始以堅韌的意志,反制對方,但這隻是一次不徹底的成功;随即與三弟共處一個電梯間,此處開始妙用道具,借一個掉落的氣球完成對女性的陽具賦權(當然我不是在說女性需要或者渴望這個賦權,而是在一個父權社會裡它需要自然地創造其情節合理性),總之這裡是一次徹底的反制,以一次侵入(正如她所行目的便是侵入兄弟四人組),完成了對于三弟的芳心誘惑;這個組合段的最後一段,由她借乘細佬摩托車的情節貢獻,同理,載具作為一種權力的象征,她要做的隻是等待權力掉入這個陷阱,這段是一次回收,再次點明珍妮的以柔克剛之力。到這裡還沒結束,在四人組被報複而主動找珍妮清算時,他們與她困在一部電梯裡,魚缸橫亘斜切,将人的桎梏與權力不可觸達的尴尬感,做出再自然不過的連接,同時這也可以被視為珍妮的運氣,當一個人想要自由,神會适時相助。在此之後的兩處畫面,更是強調了珍妮的主體性與神性時刻。一處是她拿過大哥拍的照片,閱後即焚,留下一句「别再拍我了」;另一處是她站在天台的水塔上,雙臂提拉着手袋,垂下頭看着地面,與此同時鏡頭從高機位俯瞰,我們能看到一座被下拉力扯住卻不願随之下墜的偉大肖像。再補充一句,權力關系的倒錯設計是銀河映像的拿手招數,而稱上述段落為其TOP級發揮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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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柔克剛的能力,亦能如同文雀從四人組身上轉移到對珍妮的比喻一般,從珍妮身上轉移到四人組。且不說文雀的職業屬性早已注入陰柔底色,在四人組變三人,劫傅先生的保險櫃鑰匙段落裡,我們可以看到三人的僞裝形式,以及傅先生最終通過布局拿回了鑰匙,二者組合而成為陰柔的一次指稱。

那麼回到公式反寫,之所以我們會為電影分類,并總結類型公式,就是為了約定俗成一套雙向促進的潛在規則——鼓勵創作者創造出便于觀衆理解的新作品,因為觀衆想看到自己能理解的新作品。在類型規則裡,新不僅等于與以往不同的新,更應是能被理解的新。那麼,這也就是為什麼,對于既定印象和固有公式的隐性反寫,要比我初看時所解讀出的政治隐喻層面的反寫,更加巧妙的原因;當然,這不也比顯性更新更加巧妙嗎?

招式三:機巧的設計

在自由與秩序的關系讨論裡,此前有一處基礎情節需要更正。其實情況并非我們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字樣的護照特寫就斷言的那樣,港人協助陸人逃回内地。從影片上映的2008年至今,回鄉證适用于内地居民往返香港和内地之間,護照适用于往返中國大陸和外國之間。另一個證據出現在結尾,珍妮回扣暗線的動作,是與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去機場了」。

因此,她隻是被迫滞留于香港,最終要去的地方我們并不知曉(包括她的名字「珍妮」所具備的身份模糊性)。而它不用常規方式呈現電話那頭的狀況,就令這通電話成為真正的麥格芬,我們所知曉的護照(具有身份象征與來去方向的道具)則是一個假麥格芬。如同《低俗小說》的金光寶箱,劇中人都在追求這個東西,然而這個東西是什麼并不重要,電話那頭的狀況也無關緊要;一個收尾的落點總是作為作者态度的顯形存在,那麼重要的隻可能是,尋獲自由的瞬間——

歸還自由以自由,而非依附一個新的共同體,抑或重燃某處新的希望。然而美的一部分力量來自于其轉瞬即逝,我們都知道這樣的時刻會被新的階段取代,人會不可避免地進入自我與人際關系的再調試(引自《金翼》,「命運就是人際關系和人的再調試」),我們總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時想着切割過往,但會慢慢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人隻能在新的階段學會與自己的過去共處。不過,以上已經不是《文雀》要表達的主題,它在基耶洛夫斯基的《藍白紅三部曲之藍》裡面诠釋得更為完整(這也能解釋為何杜琪峰常常提起基耶洛夫斯基對他的啟蒙作用),而《文雀》沒有完整講述的,而戛然而止的,反倒令其具有了一種新的超越性,因為在這裡收尾恰到好處,讓一部影片得以妙到毫巅。

那麼,還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秩序為何甘願讓渡,而這個解釋非常明顯,并且與珍妮離開的原因産生了關聯;也就是傅先生發現自己把人劃出血時,「鎅撐咗人啦」,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仿佛是向對方說的話,其實是自己一次最徹底的放手,對本行放手,對珍妮放手。而珍妮在前面說過,「傅先生他對我很好」,它想呼應的便是,在這段關系中誰都沒有錯,隻是有的執念是時候放下——傅先生作為秩序的守護者,匪幫高等文明的象征符号,隻有在他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機能衰退時,急功近利,急于留下珍妮,于是冒了傷他人性命的風險,辱沒了雙方的體面,這是他更不想發生的事,即便他想讓珍妮留下,但隻有對行業與自我的情感能敵這股執念。寫到這裡,想起孫燕姿《開始懂了》開篇——

我竟然沒有調頭,最殘忍那一刻靜靜看你走,一點都不像我原來人會變得溫柔,是透徹的懂了愛情是流動的,不由人的,何必激動着要理由

在遼闊的層面,兩處創作共享着一種情感。

而與珍妮離開的原因關聯的部分,亦即他們其實彼此明确不想要什麼,隻是各自需要與内心的欲望搏鬥。因為秩序由人組成,所以秩序的維護者甘願讓渡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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