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空間是在侯孝賢的電影裡是多麼多麼重要的元素啊,以至于缺了它,他再怎麼維持其鑒賞與判斷力打造之結果,總是不得不讓人暗忖抱憾幾分,前有《海上花》後有《刺客聶隐娘》。然而,《咖啡時光》藏在之間,仿佛他的電影裡,後景那些見證的物件,以一種毫不顯山露水的姿态在鬥轉星移中均衡吐納。
換句話說,《刺客聶隐娘》所呈現的巅峰,有所演變而有别于《海上花》的巅峰,早就出現在《咖啡時光》裡了!而且還要更加自然。不,自然沒有更加,隻有是不是,在《咖啡時光》面前,另外兩部可能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自然的。
它既在一青窈、淺野忠信、小林稔侍、餘貴美子身上更為自然,特别是一青窈能夠表演出,這個角色對待自己命運時的不溫不愠——不是不會反應,不是麻木,不是沒心沒肺,而是知道一切過往的不公将自己帶到當下,也清楚當下做出的決斷将引發的未來可能,但可以經曆,可以感受,可以述說。是的,一種最為難能可貴的氣質,一種如此超越而在她身上如此落地的感覺。
其次是父親的飾演者小林,沉默着卻往往占據畫面中心,在女兒的出租屋裡一家三口吃飯這場戲便是典型,我們似乎能從這種沉默中讀到什麼,關于難以清算過去責任、因此無法對未來作出假設的無所适從,或隻是隐忍按下心頭千絲萬縷;而在這場戲之前,是母女二人向鄰居幫父親借酒的戲,一開始會以為侯孝賢基于天然的興趣試圖捕捉記錄日本社會禮節,有點像vlog,但回到屋内,與父親的狀态一對比才能理解,這是電影化的捕捉與表達,社會讓父親處于中心的位置,同時,因為中心而變成一座孤島。
也在東京這座城市裡更為自然。如果說侯孝賢的場面調度是鹽,在台灣或者其它什麼地方拍,就是咖啡/雞尾酒之類的特調,即便不容易察覺,還是能感受到鹽在飲料當中顆粒的實在感;但在日本,就像看着鹽溶化于水的過程,它們會很快消失,溶化在更廣大的地理與文化環境中。由此帶來了前中後景與情節更顯而易見卻不刻意的關系,尤其在父親踱步和坐立難安的那場戲裡,以及增加了哪些道具可以利用其令景框構成的可能性,還有景框之外(書店外、電車上)不相幹人等的活動都豐富了整體情境。化日常為神奇,化神奇為日常。
另外,父親、電車意象,也是侯孝賢對小津要素的現代化改寫。而這一次改寫是從身體感受出發的。孕育往往被描述為一種限制,無論是狹義上,母與子的關系中有覺得對方是自己負擔的,有認為對方是自己需要掙脫的;還是廣義上,有空間化的城市與居民的關系,時間化的人尋找曆史的根之過程。最終的解方留在「感受」二字,技術已經太多,感受逐漸空洞。所以我們要做的隻是從感受出發,不帶着預設的價值判斷,回歸感受。正如最不需要技術的那句禅詩,「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
就是這樣,侯孝賢的頂級發揮吸引了我,把我從費裡尼的頂級發揮面前拽走并安穩落入它的懷抱,從混亂的永恒移步到靜谧的永恒,又一部十星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