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拾遺,作于2020年春,赫爾辛基)

近來困居家中,得空重溫《如懿傳》。某日春熙閃爍之時,才驚覺自首播當日整個三裡屯公交站廣告牌上都是帝後坐像至今,已近兩年。

...
《如懿傳》劇照

《如》一劇,首播之時筆者即給出好評,認為立意高遠、制作精良、表演精彩真摯,固不能無視間或浮現之資本泡沫,卻依舊看得出是一衆主創堅守初心結出的善果。尤其是被同期播出的另一劇惡意競争排揎之下,更有意欲臂助良币抵禦劣币的維護偏愛。

而今再看,原本以為褪去了當初的義憤濾鏡,觀感勢必下降。未料自頭至尾一遍下來,跌宕宛轉,心随曲勢,竟愈發觸動沉溺,大有舊茶慢呷陳釀細品之意。

自然,本劇可資诟病之處存焉。尤以部分章節的拖沓淩亂為無可争辯的事實——不管那是否因被迫删減所緻。可筆者看來,那不過表象矣,《如懿傳》口碑之不達預期,根本原因在于“宮鬥”之标簽與“宮鬥”之内裡的不協調。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宮鬥之名而實無宮鬥之心,或者說,這是一個反宮鬥、非宮鬥的宮鬥劇。

...
《如懿傳》劇照

因為從原著小說到編劇等幕後班底的承續性,也因為《甄嬛傳》的聲名卓著,《如懿傳》從立項之日起就被目為前作的後身。故此被寄予了太多厚望,而這厚望既是桂冠亦是枷鎖。似乎是不容置疑地,主創和觀衆兩方面皆先入為主打下了本劇“理應”是宮鬥類型的思想鋼印(即使我們都明白改編後的劇作合該獨立于原著來看待)。

在這個意義上,陳沖飾演的烏拉那拉氏先皇後和周迅飾演的烏拉那拉氏現皇後的關系,恰恰是《甄嬛傳》和《如懿傳》關系的絕妙隐喻:前者是後者頭頂永恒的烏雲,午夜永遠的夢魇,終其一生也難祛除的桎梏枷鎖。同樣是在這個意義上,《如懿傳》和如懿的“失敗”,都是注定,是無可更改的宿命。

我們幾乎不可能不去比較甄嬛和如懿,一樣的美麗,一樣的聰慧,一樣的身居高位,一樣的擁有和失去過愛情。如果說,甄嬛從初時避寵到因愛上皇帝而“被動”卷入宮鬥的早期後宮生涯尚與如懿有幾分相似,那麼自中期開始,兩人的價值取向、行為方式、處事原則便有着根本的差異。

盡管《甄》劇一再明示暗示甄嬛的主動出擊皆是不得已而為之,為她的步步“黑化”尋足了理由做足了鋪墊,但我們實在不能不感到她并非别無選擇。盡管《甄》劇宣稱是“抨擊封建皇權對女性的戕害",但我們擺脫不了這樣一種印象,即妃嫔們的争鬥總不免帶着些樂在其中的快哉,甚至于是同所謂封建制度的探戈式共舞。

然而《如》是不同的,如懿的鬥争徹頭徹尾是被動的,那種肉眼可見的而非隻存在于堂皇叙述中的不情願和疲憊感一直彌漫延續,與日俱增,一步步釀成怆痛又釋然的終局。“恩寵,權勢,名分,她全不在意,唯将情字盡到底”,這是太後對如懿的總結。假如我們認同這一評價,那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如懿事實上一開始就得到了她真正在乎的——皇帝的愛,既然如此,則她已沒有了鬥争的必要。至于先皇後臨死的囑托,那從來都是外部的壓力,而不是内在的欲求。唯有當“做皇後”成為了“陪在皇帝身邊”的充分必要條件,内外合流,如懿才欣然舉身,義無反顧,從此徹底步入“明處”,接受了“被鬥”的命運。

...
《如懿傳》劇照

從這個角度來看,甄嬛的後宮生活是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然後再得的波浪線,而如懿的後宮生活則是不斷失去的下滑曲線——因為财富、榮耀、地位都是能夠通過“魏嬿婉式”的努力獲得的,是可以累積的;而情卻是揮發品,隻會不斷地淡退。所以我們明白,太後的考語同時也道破了如懿的悲劇根源——她的鬥争是非功利的,故而是去标準化的,是不可把握、難以逆料的。

但我們又必須看到,如懿并非是庸俗淺薄的“戀愛腦”,或鑽牛角尖式的“一棵樹上吊死”。首先,她的情絕不局限于愛情,還有親情、知己情、主仆情,及後期對後宮諸多女子的親善與同情,可以說,如懿的情是由私人情愛出發,升華擴大為一種普遍的人性關懷;其次,如懿的人與情是同一的,人即是情,情即是人,是在對各種情的體悟之中,她經曆了對假與惡的淺嘗辄止,對真與善的反複确認,從而愈來愈認清自己,終于以生命完成殉道式的自證。

談及自證,筆者不禁想起《紅樓夢》中寶作黛續的佛偈,或者恰可成為如懿一生各階段的寫照: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如懿與弘曆的愛情故事。從竹馬青梅至登上後位正式相伴,所謂的“到朕身邊來”。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如懿與弘曆的婚姻故事。情極而衰,信念動搖,懷疑滋長,帝後離心,如懿開始審視自己的愛情,漫長的内心求索。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斷發崩絕,承認了愛情的破滅,内心再無幻想,不喜不憂,機息心清而月到風來,我們都記得斷發後的如懿一葉扁舟飄然于西子湖上,眉目淡然,從未如此輕松過,這正是因為她走出執念不再糾結。至此,如懿已憑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式暗合中國古典人格審美的境界超脫了一切宮鬥形象。

...
《如懿傳》劇照

然而結束的隻是她的愛情,而非她的一切,故事仍在繼續,隻要她的人還在,關于她的鬥争就不會停息。勘破迷局後的如懿有了充分的自覺,于是她幾乎第一次主動設計出擊,胸有成竹分毫不亂地一樣樣做完了該做的事,令惡者得懲(戲劇性和價值觀的必然要求),然後便自毀畫像(抹去一切在世的痕迹),登高一回(對自由的向往,亦是其開闊心胸遼遠情操的寫照),靜靜地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了休止符(哲學式的死亡)。無牽無挂,萬境歸空,達于第四重境界——無立足境,是方幹淨。就這樣,《如》劇真正以鬥完成了“非鬥”和“反鬥”——而不是《甄》劇般僅存于口号上的批判。

寫及此,筆者不免慨歎,無論是作為人還是作為文藝形象,如懿是飽滿的、自洽的、平實的,因而是成功的。她更接近于我們所熟知的人性:比光豔照人更多的是疲憊不堪,比果斷決絕更多的是猶豫徘徊,終其一生也克服不了某些弱點。反觀受到更多觀衆喜愛的經典宮鬥形象甄嬛,則一舉一動一思一慮未免過于分明,那樣的城府深厚、目标明确、行動力十足、手段高明的女中諸葛,确實是隻有戲劇中才會有的了。

幾乎可以毫無疑義地說,綜合文本和表演兩方面而論,如懿的形象是成功、完整、真實、富于感染力的,在某種程度上,如懿成則如懿傳成。況且,該劇配角形象的豐富多彩、群戲的精彩突出、鏡頭的精美講究、美術的精緻大氣、配樂的精湛用心亦是自不待言。那麼,倘若能适當濾去先入為主的“宮鬥”設定,徹底摒棄其它惡劇的攻讦幹擾,即便僅将《如懿傳》當做一部普通宮廷劇來看待,它的優秀和成功也是不容否定的。

昨日看到一帖,顯示《如》劇自播出後在某視頻網站的播放量排名榜上始終占據前五的位置。這是時間的明證。千帆過盡,嚣雜散去,真心終會為人所識,好劇終會顯出它本來的價值。※

(本文首發于個人微信公衆号ToRebu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