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看到《服務業從業者怎麼看<阿諾拉>》一文,援引一位從業多年的美國SW對于《阿諾拉》的評論。在我看來,此文立論偏頗處甚多,值得一駁。
文中所呈現的觀點似乎是豆瓣友鄰與原評論者的混合。由于我無暇逐句閱讀分析SW原文,因此無法具體辨别,故這裡的反駁即針對這種混合态的觀點。
由于是一邊泡澡一邊寫的,所以沒什麼結構可言,僅資一觀。
首先,我完全不同意從一個老資曆SW一篇文章就能斷言《Anora》對這一群體刻畫膚淺失真。原因很簡單:一個老資曆、得心應手的、谙熟行業套路的SW,從根底上就無法和Mikey Madison飾演的Anora同日而語——後者僅有23歲,就算一成年即入行,也不過從業4-5年。試問我們憑什麼期待和要求她非得創造出職業人格、“平衡工作與生活”?現實生活中,包括你我在内的無數人的日常痛苦與糾結,不恰恰都因為不那麼善于在工作時創造所謂的職業人格,從而fail to cope up with很多事情嗎?别說普通人了,川普當過了四年總統,請問他建造出一個超脫于本身性格習慣學識之外的總統人格了嗎?Anora魯鈍、沖動、淺薄,你我20出頭時又是如何的聰慧、理智、洞察了嗎?

這位SW評價的切入角度看似有占據經驗者的公允,實則倨傲,無異于馬雲點評一名創業失敗的互聯網行業新人:啊,你根本不像一個成功互聯網人該有的樣子!
退一萬步講,用SW的所謂職業素養來測量Anora,到底有沒有把她當做一個真實的人呢?是誰又在透過标簽看待一個個體呢?沒錯,Anora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SW,但so what?難道你我又是合格的XX、YY或ZZ?還是說,有人覺得作為一種職業,SW比起其他職業來說就如此特異,以至于對從業者的刻畫非得達到行業标準才算得上真實可信?
至于斷言“這部電影體現着老套的且去人性化的消費者幻想:SW是如此熱愛客戶……”更是無稽之談。我是沒看出來Anora怎麼就熱愛客戶了。他對所有客人包括Ivan,難道不都是在逢場作戲、虛與委蛇嗎?是的,Ivan對她而言或許算得上特别,畢竟長得帥、有錢、會玩,最最關鍵的——還是同齡人——這大概是有人認為他們之間存在愛情的最大原因。但自始至終我不認為她愛過Ivan,結婚之前的職業化相處自不必多言,結婚之後,說白了Anora還是在逢場作戲,隻不過其自我角色定位由SW調整成了“豪門少婦”,而在方法論上卻無疑還在沿用作為SW的那一套,這就是為什麼婚後她還頻頻向Ivan求歡,因為她清楚,自己是靠性價值“上位”的,且依然幾乎隻有這一張牌可打。

Anora由始至終愛的難道不就是錢嗎?或者說,是(她認為的)錢所能帶來的虛榮、尊嚴和安全感嗎?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說對了,“所以Ani夢想的本質是什麼?不勞而獲的階級躍遷而已。”是啊,她就是在做這個夢,有什麼問題嗎?很可恥嗎?何況人家也沒不勞而獲啊,一直在勞動啊。這個動機又怎麼單薄了呢?難不成要給她加上一些“賺錢照顧癱瘓的母親、給吸毒父親還債、幫早育單身姐姐養娃”諸如此類的動機?
我隻能說作者十分不了解當下許多年輕人的心态和觀念,在公平良性的階級上升通道越來越被堵塞的時代,以色相為資本試圖翻身改命的嘗試和博取堪稱普遍。請注意,我不是贊許這種現象,我隻是表示理解,就如同我理解Anora。
“Ani哭鬧喊叫了大半場電影,但直到她失去一切、破碎無助時,影片才開始邀請我們與她共情。”此話又從何說起?或者這和個人共情能力的高低有關吧。對我而言,當Anora擠出職業笑容卯足幹勁兒穿梭于QS的燈紅酒綠之間,我已經開始共情,這是同為職場牛馬的共情;當Anora第一次來到Ivan的豪宅,明明被震撼卻佯裝淡定得體時,我已經開始共情,這是窮人家孩子偶然面對潑天富貴一角的共情;當Anora婚後看着清潔小妹在吸塵、眼神中流露出尴尬與不安時,我已經開始共情,這是同為底層的相惜、不忍又自我責問的共情;當Anora被半脅迫地在深夜的紐約街頭茫然奔走、冷空氣中瑟瑟發抖時,我已經開始共情,這是知道幻夢逐漸碎裂、命運無法把握的共情。至于為什麼最後才開始共情,那要原作者自己問自己了,大概還是職業素養太高了吧。

本文立論偏頗處實在太多,無法一一駁盡。不過謝天謝地,總算還是談了一些拍攝技法上的問題。這一點我部分贊同:豪宅客廳打鬧那一場戲,的确代入Anora的視角是十分恐怖的,因為她幾乎完全不知道這群人是誰、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未知帶來的驚懼理應十分強烈,何況是一個女子面對兩名彪形大漢。此處确實處理得略嫌漫畫化。
然而,提出用Anora的視角來呈現,則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全片在整體視聽構思上就是采取的全知視點而非人物視點,是絕對第三人稱的,這種客觀的,略帶間離感、審視性和黑色幽默的,偏于冷眼而非熱腸的呈現方式,也是肖恩一貫風格路數。單就這一幕中的人物感受來說,這種風格是否恰當,是否太不夠considerate,的确值得商榷。
最後,我喜歡《阿諾拉》,也喜歡Anora,喜歡她的俗豔、淺薄、魯鈍、疲憊、嘴硬、虛榮、貪婪、死心眼……以及從這一切不夠褒義的詞彙中驚異地生長出來的旺盛的生命力。我還要重複一遍我已經在豆瓣上表達過的觀點:《阿諾拉》就是2024年最好的電影之一,Anora也是年度主流電影中塑造得最好的女性角色和表演。而且《阿諾拉》是當下時代的生動注解,它那七嘴八舌無休無止的撕逼戲是這個時代的聲音,它關乎階級、國族、性别、權力關系等一切能夠引發争執的永不泯滅的鴻溝與差異。但它還是保有了一顆真誠的赤裸的幹淨的但也貧病交加的心。因此,奧斯卡頒獎前一天,我坐在電影院裡,當大雪遮蔽了Anora和Igor的車窗,淚水也覆蓋了我的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