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個人公衆号ToRebuild)

據傳上古之時,全人類隻說同一種語言,彼此誠好,無有紛争。人們決定建立一座高塔,直沖雲霄,來标識自己偉大和諧的文明。此舉觸怒上帝,于是神降臨世間,分化人們的語言,離散人們的家園。以後,人類之間再不能交流,異心漸起,殺伐頻現,直到如今。那座終未建成的塔後來便被叫做“巴别塔”,巴别,變亂之意。

婁烨導演的新作《蘭心大劇院》,在我看來就是一幅後巴别塔時代,人類被各自利益欲望分化,溝通不再成為可能,從而深陷無解的紛争殺戮的社會政治圖景。

語言與政治

語言,是《蘭》片不可忽略的叙事和形式要素,也是解碼其深層意涵的一把鑰匙。

文本層面,《蘭》講述了二戰間“孤島”時期的上海,身兼間諜的著名演員于堇在糾雜纏鬥的各方勢力中,以出色的表演天賦為盟軍刺探收集日軍情報的故事。片中一共出現了五種語言:中文,英文,日文,法文,德文。此外還存在着一系列“暗語”:摩斯電碼,以及全片之麥高芬——日軍行動代号。

如此複雜的語言符号體系,放眼世界影壇亦實不多見。這當然是1941年殖民地上海作為各方勢力明争暗鬥之舞台的現實氛圍,卻也無疑是創作者對于語言-政治相互指涉意義的提煉和抽象。

語言是什麼?語言即國家、民族、文化、價值觀、身份、立場、利益、看待和認識世界的出發點和角度。在《蘭》中,母語直接關聯着人物的文化歸屬與政治身份,自不待言。而說非母語,如莫之因、于堇的說日語,則多半是一種僞裝,或利益使然,或出于非屬本心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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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俐 飾演 于堇

在臨近結尾處,日本兵用英語(非母語,索要便利)向休伯特借火點煙後,一面走開一面轉為日語(母語,真實的表達)對話:

——“你想家嗎?”

——“我時時感到寂寞。”(國族身份)

——“為什麼周圍還有這麼多外國人?”

——“無所謂。反正他們最後都要進集中營。”(根深蒂固的政治仇恨)。

這是全片最悲哀的時刻。其悲哀不僅在于,日本兵對善意授火的休伯特毫無感激,反而充滿鄙夷與仇恨。更在于,由于語言的不通,休伯特對這份仇恨一無所知——又或許已不必去知曉。

這也是全片意識形态指向最明晰的時刻:操着不同語言、分屬不通政治陣營者大概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彼此交流和理解,因而人類的沖突永不可調和,暴力和殺戮亦無法避免。

由此,語言在本片中,已不僅是對白,是傳達故事的介質,是能指;更是一種政治實在,是對于人類由利益分化帶來的信任與溝通無能、又因信任與溝通無能而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分化的象征,是所指。

《蘭》最終以一派悲涼蕭索确認了這巴别塔式的詛咒,人類的終極宿命。婁烨所呈現的舊上海,即是一座語言與政治的迷城。此實為影片的大氣候。

于堇究竟是誰?

在影片的大氣候之下,微觀層面上,這又是一個事關個體體認自身身份、探尋并最終皈依本心的故事。

毫無疑問,《蘭》是一部大女主式的電影。這不僅因為于堇是諜戰情節的主要執行者,更緣于她也是全片身份最複雜、擁有最多重“面具”、内心沖突最煎熬激烈的人物。

于堇的身份矛盾首先在演員-間諜的對立統一中産生。她的公開身份是一名演員,上海灘紅極一時的大明星,一位藝術家。而她的秘密身份則是一名受訓多年、手段老練的盟軍間諜。

藝術家往往講究戲假情真,要具備純真、誠摯和感性。而間諜則必須戲假情假,虛僞、冷酷和絕對的理性不可或缺。有趣之處在于,兩者看似背道而馳,卻又分享着同一種必要的東西——演技,或曰僞裝。事實上,由始至終,于堇都在這兩種身份既分明又暧昧的矛盾中掙紮,她精湛的表演天賦既是武器又是負累,既是獎勵又是懲罰,既磊落又卑劣,既應引以為豪又不能不受到鄙棄。

職業之外,個人關系上,于堇依然陷于無比糾結的身份定位中。面對譚呐,她是渴望回歸愛情的戀人,或“引誘-利用者”;面對休伯特,她是充滿感激和敬意的養女,卻又無法從根本上認同他授予的任務;面對倪則仁,她是心有悔愧不舍的前妻,又是殘忍的準劊子手;面對白玫,她起初是帶有疑慮地打量,後來則生出信任和憐惜,成為了類似姐姐甚或同性愛人的存在。

其實,在影片的整體語境中,于堇還有兩個易被忽略的身份:在國族認同上,她是一個中國人;在性别上,一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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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切讓 飾演 古谷三郎

于堇的形象,猶如在暗夜孤燈的照耀下,無數個切面均反射出詭谲光芒的鑽石。從出場起,就給予觀衆強烈的神秘感、模糊感——這事實上是她對于自身身份的迷惑與不确定。不得不贊揚鞏俐在處理這個角色時所采用的的類似“零度表演”的策略,外表波瀾不驚,而内心沖突隻在眼神的細小變幻、肢體的緊張或松弛的切換中作十分壓抑的展露,可謂完美契合人設。

自然,劇作上《蘭》依舊采取了“最後一次任務”“選擇真愛”等常規套路,但政治迷局的大環境則使本就焦灼的人物身份認同危機愈加催化,令這些套路最大程度上避免了cliché,延展出極為豐富的内涵。

歸根結底,于堇面臨的身份抉擇不單是個人的,也是國族的、政治的、時代的,同時還是具有跨地域跨時代的普世意義的。

她承受着間諜身份帶來的政治高壓(“這些年,我做了很多事。有的是我想做的,有的是我不想做的。都做了”);她在生死邊緣掙紮(“上一次,她幾乎死在西貢”);她不得不忍受實際純良的内心、對藝術的熱愛同肮髒任務之間的巨大沖突,欺瞞一腔赤誠的譚呐,犧牲情義猶存的倪則仁,以頗顯卑鄙的手段催眠古谷三郎;還有未被刻意強調的——她作為有氣節的中國人,卻遭到别國勢力的掌控和支配。

——她疲憊的面龐、心力交瘁的狀态其來有自,絕非刻意拗出。

于堇是誰?一個不自由的寂寞的人。

于堇是誰?一個決意要以某種方式取得自由,完成身份确認的人。

所以她反反複複地借由戲中戲台詞呢喃着“我不是秋蘭”——“秋蘭”,罷工組織者,喻指政治屬性。所以他對譚呐吐漏心聲,“然後我就回來了,來做我喜歡做的事”。在重返上海的時刻,她其實已隐然做出選擇,并在其後的行動中不斷地體認和審視自我,對政治徹底失望,逐漸堅定本心。這其中有兩個關鍵人物:

一是譚呐。與譚呐的戀情,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對最後一隙本真的堅守。在最後明知幾乎必死的情形下,她依然毫不猶疑地前去船塢酒吧,正是因為譚呐已是唯一能讓她确認自身存在的證據。倘若不能帶上譚呐,她也就失去了全部的心,全部的身份。

一是白玫。白玫實為另一個于堇。同樣是孤兒,同樣熱愛藝術且頗具表演天賦,亦同樣為政治所操縱。在她的身上,于堇必然是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兩人的關系在催眠一場戲時得到根本性的轉折。這是很有意思的:于本對白充滿疑慮,白亦對于抱有目的。催眠,本是一種試探,一種“欺騙”,但經此一役,白确知了于的身不由己,從而理解了于的掙紮和痛苦;而于也從白心底的柔弱、孤獨和純淨中鏡觀到了自己。兩人反而由僞飾中達成了一種不言自明的真實,一種傷感的約定。(白雲裳,裳,外在的裝飾-白玫,玫瑰,關于美好的情感。)

休伯特,于堇的養父和上峰。一方面,他對于有教養之恩;另一方面,他又指揮于去完成種種違背本心的任務。這裡十分明顯地,隐喻着政治與藝術的關系。前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後者的“家長”,卻又一直在壓榨和利用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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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又廷 飾演 譚呐

然而,于堇所最終選擇的身份是“藝術家”——非從屬于政治的藝術家。她以自己精湛的藝術造詣獲取了盟軍所需要的情報,卻又偷天換日,遵從了内心的價值取向,拒絕再次成為棋子。誠然,這一舉動包含着家國之情的成分,隐瞞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情報,緻使美國卷入太平洋戰場,從而加速了日本侵華的失敗。但,這何嘗不是藝術對政治的疏離與反抗呢?

其實休伯特也知道的。他早就說過,“于堇永遠是一個藝術家,一個女人。”

那麼于堇究竟是誰?我不能不認為,于堇事實上投射着導演婁烨自身。

結尾處,休伯特将古本《少年維特之煩惱》丢入垃圾桶,是否也暗含着婁烨的某種感慨:政治和藝術,不管如何糾葛,最終也應當暗淡地揮别?

《蘭心大劇院》的藝術技巧及其他

《蘭》是第六代著名導演婁烨的最新作品。那些我們已十分熟悉的婁烨個人風格——手持跟拍、晃動不安的情緒鏡頭、特寫大特寫、跳切、自然光等,在這裡依舊延續。而諸多不同于婁氏舊作之處也令我們眼前一亮。

一是黑白影像的使用。還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黑白處理,而是帶有灰藍色的調子,頗具解放前老電影的質感。這或許使婁氏本就不低的觀影門檻“雪上加霜”,但着實對還原1940年代氛圍大有裨益,也更符合本片黑色電影的定位。既讓觀衆更易浸入那種獨特的“場”,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間離。

二是醒人耳目的“戲中戲”。婁烨對戲中戲的使用亦不循常規,而是無時無刻不打破舞台和觀衆、戲劇和現實的界線。這固然提升了看懂故事、理解影片的難度,卻與全片政治迷城、身份迷宮、諜戰迷局的整體構思高度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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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麗 飾演 白雲裳/白玫

電影主創甚至刻意加重了這種迷離混亂之感。

首先,片中譚呐導演、于堇主演的舞台劇《禮拜六小說》,如稍加注意,即可發現其舞台空間實際是在複刻于譚兩人相識的船塢酒吧,可以猜測,譚正是以于和自身為靈感來源創作了劇本。劇中的秋蘭,現實中的于堇,分别通過“罷工”“間諜”指涉政治;而譚呐則保持着追求者、懵懂者甚或是被欺騙者的形象——一組精緻的互文。

舞台空間和現實空間的重疊,為戲内戲外界線的模糊提供了巨大便利。首次排練時,于堇和譚呐由戲入實,忽然從舞台的窗口轉為酒吧的窗口;譚呐攜于堇重訪船塢酒吧時,兩人由閑談轉而練習對白,又忽然剪至排練場景,等等。造就了一種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觀感,需要觀衆以敏銳的觀察跟随情節步伐,否則極易迷失——不過迷失也無妨,迷失有迷失的美。

其次,作為舞台劇的《禮拜六小說》完全不像一出“正常”的舞台劇。由片中展現出的樣貌來看,它實在缺乏舞台劇需要的造型感、主次分明的人物動線,甚至譚于的對白都類似竊竊私語,仿佛毫不在意觀衆能否聽到。它更近似于《SLEEP NO MORE》式的沉浸話劇,或者更準确地說——一種電影的調度和視聽處理。這種奇異的處理,無疑在剪輯上賦予了空間交錯以更多可能性,代價卻是略顯失真。

此外,除卻蘭心大劇院,片中還有一個隐藏意義上的舞台,即華懋飯店。蘭心是一個藝術的舞台,華懋則是政治勢力的舞台。此處則戲劇(于堇以間諜為目的的表演)直接在現實中發生,兩者随時交混。

三是本片的結構上的巧思。

全片以一周七天的時間來結構。前三天,每天出現一組新的人物,即引入一組或幾組新的矛盾:第一天,于堇回歸,入住大酒店,她和譚呐的重逢,愛情如何發展?管家夏皮兒對她的監聽,間諜線初露峥嵘。

第二天,白雲裳出現,顯然絕非單純的追星。緊接着便交代她的重慶軍統身份,同時揭曉王傳君南京僞政府的身份。細陳紛繁複雜的國内政治利益紛争。

第三天,日本人入場,休伯特現身,諜戰戲正式開展。同時倪則仁出場,舊情和任務,于堇内心又一沖突;倪作為汪僞政府替罪羊,為重慶軍統所不容,又是盟軍所希望利用的棋子,聯系着國内國際兩重風雲。

至此,所有主要人物全部出場,主要矛盾鋪陳完畢,後四天則專注于矛盾的發展收束、人物的命運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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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底 在巴黎中國作者電影節上首次觀賞《蘭》 飾演休伯特的帕斯卡·格裡高利到場與觀衆交流

必須指出,《蘭》開端第一場戲卻是獨立于前述七日結構之外的,而且也屬于後面任何一個情節。初次觀片,如墜迷霧,頗覺晦澀,難以厘清頭緒。再看三看,則大約理解,這場戲其實展示的是于堇的心理空間,是她在回到上海前,内心對于即将以演戲為掩飾實則從事間諜行動的一種想象。這段戲也是全片的引子,愛情、政治、暴力等主要元素均已囊括在内,是全片的氣氛鋪墊和情節預演。

最後還想聊一點私人趣味,即《蘭》對中國現代文學史元素的運用。

禮拜六小說(也是本片英文名Saturday Fiction),實際上是中國現代文學早期流派之一,又名鴛鴦蝴蝶派,多寫癡男怨女才子佳人的消遣題材。特意在這樣一部具有嚴肅政治意味、并不大旨談情的影片中引入此名,當是一種不無幽默的反撥。

而譚呐的劇團名為“新月劇藝社”。新月派,中國現代詩歌流派之一,影響頗大。隻不過在影片故事所發生的1941年,新月派早已沉寂。想來,該派秉持的超功利的、自我表現的、“純詩”的立場,大約與婁烨的藝術追求相近。

其實,從《春風沉醉的夜晚》中對朱自清、郁達夫的借用,或許就能窺見婁烨對中國現代文學及文學家的偏愛。縱觀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左派實為主流,朱、郁及新月派幾位代表人物,俱是左派文藝工作者。迄延安整風前,左派文藝都呈現出一種自由、清健、純粹而同時又聯系現實、關注同情底層、批判政治、具有國際主義特征的風氣。我想,婁烨是欣賞早期左派的理念旨趣的。我從不認為他是一個小資産階級情調的電影作者。

我願意稱婁烨的創作為“新左派電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