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所有成年男性角色的喜劇性是完全不成立的。整部電影為數不多讓我感到好笑的地方,是小葉疑似吞藥,眼科男來看望,把她拉到陽台,深情款款地說:别說話,愛我便是。然後小葉嘔了。之所以好笑,是因為觀衆知道二人正在拉扯,也知道眼科男此刻認定小葉是為情自殺,所以他一本正經地說出了一句非常荒唐的話。「一本正經地做荒唐的事,說荒唐的話」是喜劇成立的必要條件。前夫哥、章宇和眼鏡男為什麼要去做一個女權男,為什麼他們在一百種勾搭女性的方式裡選擇了這一種,為什麼認為在女性面前孔雀開屏般展示女權知識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影片從頭到尾一筆都沒有。尤其是趙又廷飾演的前夫哥,仿佛編劇的出氣筒,需要他來,就叫他來主動輸出一頓男性說教,以供母女白眼,不需要他來,就直接神隐,觀衆對他離婚後的生活幾近一無所知。當然影片似乎也無意交代這些,比起花筆墨寫好幾個男角色,導演似乎更有興趣讓宋佳和小孩重複地把玩、取笑他們。導演立場上否定這些男的沒有問題,但劇作上也一并疏失,就必然會導緻一種結果:由于缺失必要的鋪陳,男性角色再怎麼遵循劇本用力搞笑,也不惹人發笑,反而像是一群神經病;導演再怎麼努力撓觀衆,也像是在撓腳背,始終撓不到腳心。我知道你很想讓我笑,但是我實在不知道你寫的這個角色到底好笑在哪,笑不出來啊。
- 失敗的還不止是男性角色,女兒這個角色更令人不能接受。她在片中已經不是偶爾快人快語,而是反應速度、邏輯水平遠超八九歲的年紀,純屬編劇上身。在影片末尾,她不敢上台,把自己反鎖在衣櫃裡,宋佳開導她:不要怕,别人不懂音樂,不會罵你,女兒則頗為驚人地說了一段完整的邏輯推導:别人也沒做過母親,他們為什麼可以罵你?天呀。從影片中我們可以推知,女兒之前已經知道宋佳被網暴,然而「知道一個事實」「形成一種感覺」「能夠自覺地闡明這種感覺形成的原因」是三個不同的能力,難度是逐步增加的。未成年人的心思可以敏銳,可以有成人意料不到的洞察力和聯想力,但如果人人都能像這個女兒一樣,八九歲的年紀就能把自己的感受拎得這麼清,那還存在什麼解不開的童年陰影?心理醫生都該失業了。還不止于此,影片中反複強調的一個口号是:女兒正直、勇敢、閱讀量大,愛寫作文,那麼按照一般小學生的成長路徑,她的閱讀量,她的背誦金句的能力,是理應體現在作文裡的。把書上看來的金句,乃至整篇别人的文章搬到自己的作文裡,是一個小學生再自然不過的行為。然而影片又展示了兩次她的作文——也沒超出普通小學生多少,無非文從字順一些。正是這個刺眼的矛盾,證明了片中的那些作文顯然是編劇自己揣摩着小學生的語氣寫出來的;也正是這個矛盾,令我根本無法看到片中存在一個女兒,隻能看到一個貌似女兒,實則編劇上身的吐槽役。
- 女兒的角色隻是失敗,而小男生的角色則仿佛令我看到了導演的惡意,這種惡意甚至隻集中在這個小男生身上,片中其他的成年男性角色并不為之分擔(或許是因為導演也不知道怎樣把惡意放到他們身上,畢竟「男人還是很好玩的」)。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小男生極其煩人,愛炫耀、公開舉報、用别人的家事羞辱人、還串聯外班同學欺負人,從頭惡心到尾,但這實在令我聯想到影片前面戲谑地調侃過的一個術語:結構性問題。女權男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懂結構性問題是滑稽的,但這個問題本身是不是假問題?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場合才配坐下來讨論這個問題?一個與女兒同齡的八九歲的小男孩,他被教導,或模仿而來的錯誤言行,是否更應該理解為教育這個結構性問題的直接結果?固然他的行為是可厭的,但就連前夫哥都有為數不多的一兩場人性時刻(「我把她的心傷透了」),結尾導演卻安排了一個平行剪輯,将在Livehouse裡開心打鼓的女兒和在報告廳裡遵從老師指揮的小男孩剪輯在一起,仿佛是用這一場戲出了口氣,這個隻會拜高踩低的小男孩,和舒展自由的女兒一比,終于被比得一文不值。把一個小朋友寫成整部電影最讨人嫌的一個角色,是在幹什麼?
- 由此就可以說到這部電影在視聽語言上的問題。那個被譽為年度名場面的聽音效段落,它的邏輯在我看來着實令人疑惑。電影将女兒對種種音效的幻想和宋佳做家務的鏡頭剪輯在一起,等于在二者之間搭建了喻體和本體的關系,喻體越是天馬行空,就越是襯托出本體的某些特征,于是整段内容仿佛是在說,人們隻關心星辰大海,實際上母親每日的勞動就是星辰大海。從片中我們可以知道,小葉的工作是音效師,音效師在制造拟音時,職責是讓觀衆把此刻響起的這個聲音判斷為符合語境、伴随此刻發生的動作而發生的聲音。一個有名的例子:真人快打系列裡扭斷骨頭的聲音,是靠扭斷芹菜制造的。這一點甚至導演後面自己也拍了,磕頭的動作配上頭敲木闆的聲音不夠特别,木闆打棒球的聲音才合适。這就是說,觀衆聽不出聲音本來是由什麼東西制造的,不是問題,反而是拟音師有創意的表現;這也就是說,觀衆在缺乏提示的情況下,聽不出一個水聲到底應當搭配海上鬥惡龍,還是應當搭配家務勞動,并不是一個習焉不察,應當被導演洞察的現象。聽到水聲想到别的,不想到母職勞動,把這說成是一種誤認或一種忽視,就像說聽到一個扭斷東西的聲音,隻想到擰斷骨頭,沒想到擰斷芹菜,表面看似乎很有創見(因為母職忽視的确存在,而忽視芹菜則不是問題),實際上頗有一種強詞奪理的意味。我并不是說這組蒙太奇邏輯上完全錯誤,而是說,它隻能形成一種詩意的意象并置,無法指向對現實世界中母職忽視的表态。當然,如果導演的意圖并不在此,隻想拍一段來抒抒情,沒問題;但這段蒙太奇出現的時間相當靠前,是在母女二人剛搬進新家,小葉也剛剛進入母女二人生活之時。忽然出現一段看似意有所指,實際又說不通的剪輯,至少對我來說,造成的困惑遠大于它的正面效果(我一開始以為這是在表達小葉作為女同對隔壁熟女的幻想)。它獨立成一段攝像機的廣告可能更合适。
- 另外還有一處更顯眼的錯誤是,女兒在台上打鼓時,前後全部是不帶有視角意味的的平視鏡頭,忽然在中間插入了一個宋佳忘我熱舞的俯視鏡頭,神似《阿諾拉》海報。上面那段剪輯的問題至少是我在散場後回想電影内容時才發現的,而這個突兀的鏡頭雖然一閃而過,卻立刻造成了困惑:這個視角的切換是什麼意思?是說宋佳此前壓抑自己的欲望(認為和章宇約炮是一件很髒的事情),到女兒在台上時終于決定随心而動嗎?但又像這部電影其他無數沒頭沒尾的地方一樣,找不到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