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兩隻青蛙跳下鍋
排版 / 藍色大門
制圖 / 羅曼
金城武所扮演的警員223在便利店買完還剩一天就會過期的鳳梨罐頭後靠在窗台感歎道“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他說出這番話的理由是想要對抗愛情的逝去,所以5月1日的那天晚上他吃掉了三十罐的鳳梨罐頭,這幾乎是一個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這樣的故事我們似乎已經從小時候的睡前故事聽到了長大後的流媒體:童話故事說有位王子克服千難萬險拯救了公主并最終相愛、電視劇說有個陷入愛河的男生解除掉所有誤會而博得了女生的喜歡。這樣的故事太老套,甚至過于不值得相信,一切都像是工廠獲取生産價值那樣獲取了愛情。但我們知道王家衛從來不信任大型工廠和制度(除非有一天它們制造出時光機),故事的開端總會出現在親密的姿态中:223與神秘金發女郎會擦肩而過、黎耀輝與何寶榮的護照會被疊放在一起、蘇麗珍與周慕雲也會擦肩而過,而故事的發展都會在一日三餐和閑暇時光中進行。完全不能夠忘記《花樣年華》最開始是三部關于食物的電影,我們甚至可以說王家衛的電影全都是美食電影,僅僅是對食物的渴望使得他可以完美對抗工廠與制度。隻有讓胃口先滿足,所有事情才會變得真實;隻有胃口被滿足,才能證明食客成功對抗住了時間與感情的流逝。

正因如此,233才會瘋狂進食,他似乎毫不在意食物的味道和自己的吃相,誰會想到在吃鳳梨罐頭時配上辣椒粉和孜然粉。但是當食物作為最基本的對抗形式,無論怎麼吃都是美味與正确的。這正是《重慶森林》作為王家衛最優秀的作品所在,當蘇麗珍沉浸在六十年代香港時、當黎耀輝沉浸在世界最遠處的阿根廷時,王家衛明确知道1994年的香港已經不再有緬懷的必要,當維多利亞港口不斷朝着大陸的方向移動時,唯一要做的是在無數陰謀論與恐懼情結中對抗,一部關于戰鬥者的電影對王家衛來說隻是“拯救香港人”。這樣的對抗者姿态并不會直接接觸政治也沒有對外宣傳口号,正如223靠不斷攝食來對抗情感流逝那樣,對抗者要對抗内部重量的流逝,就像病人要盡量讓自己在生病期間不會體重下降太多(所以恐怖電影中的醜陋、殘疾形象讓觀衆感到驚怕首先是他們顯得相當饑餓、因為觀衆害怕被他們吃了)。
實際上我們并不是不會相信王子拯救公主這樣的俗套故事,但前提是王子不會撒謊、公主不會愛上本來不可能去愛的人,最基本的前提是每個人值得我們相信。在這對抗者與拯救者的辯證中,相信223能夠吃下這麼多食物是因為他同時也在不斷奔跑,在這大吃特吃的一天裡他也沒有停歇過,他同樣也在奔跑、搭讪中對抗着情感流逝,無論如何他的情緒都是值得被相信的。在讓-克勞德·盧梭的電影裡總是要穿過一條無限長的時光隧道,在這條路的盡頭始終有一個盧梭等待着的東西,正因為這真誠的等待動作,我們才相信在這條路的盡頭會有一個讓我們為之感動的事物。這難道不也是所有電影的基本點?王子要克服的不是莫名其妙的妖魔鬼怪,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對抗中凸顯自身。關于香港的日與夜此刻已不再那麼重要,它們似乎隻是成了某種标記,除了重慶大廈和加州,我們還認得清哪個地點的名字?正是因為身體的律動,那些像吃食一樣接觸着日常規則、情感的律動才終于撥開了日與夜、此岸與彼岸的迷霧,王家衛所抵達的幾乎是電影的起點,也就是遠方的那列火車赢得了我們徹底的信任,對抗者的生動姿态不會有一秒鐘被懷疑。

王家衛如今已經被太多陳詞濫調的技術論所遮蔽,從《電影手冊》開始,一旦提到他便離不開抽幀、廣角之類的雞毛小事,以至于他童年時對劇院的熱愛甚至聲畫的運動方式都很難被注意。對亞洲電影突如其來的關注所導緻的奇觀視角使得王家衛如今不得不變成隻有技術設備與文字片斷的形式主義怪物,隻有清晰的人才能明确說出如今賈樟柯的電影是“騙老外的”。隻有阿薩亞斯還能夠正确說出在他電影裡存在着“厚重感”,那是距離、速度、差異所帶來的記憶洪流,是對撞、預測、奇迹與拯救。關于童年、關于童年的電影逐漸被發展起來的大公司-商人所取代,正如“厚重感”被技術論所取代,因此隻能在電影裡贖回被奪走的世界的真實。即使必須要承認在王家衛在技術方面的想象是更關乎于文學而非電影的,但也無法反對文學中存在着情感的厚度:普伊格、劉以鬯、村上春樹,總是有一種暴力以情感的方式滲透進他的電影裡面,對抗着那些早已被放進永不打開的抽屜當中的呈辭濫調。當223第一次在重慶大廈奔跑時、當他第一次撞向金發女郎時,那僅有的0.01公分幾乎可以被無限拉長,它被轉換為時間,這個相互碰撞的時間正是223所說的一萬年。一萬年的時間足以屏蔽點很多垃圾消息,正如奔跑的姿态屏蔽了所有模糊不清的形象。從來不能确保可以看見223奔跑時身邊的人群,他們被當作成平面進行壓縮,壓縮到更極端的時候隻剩下了馬賽克般的可見度。還活着的人們以如此強烈的情感運動對抗着意味着“變革”的大工廠,它幾乎預示着未來電影的一種導向,身體上的奇迹克服着工廠對真實狀态的削弱,每秒24幀的感動克服着商人與政客對觀衆情感的屏蔽。

《重慶森林》絕對不屬于王家衛任何一部意識流電影,時間絕對不會在指縫之間流逝。相反,正因為對抗者身體反饋到的強烈反應,時間并不會從我們身體的任何部位流過,它隻能一頁一頁地挂在視網膜上。僅屬于觀看的體驗總是來源于被觀看影像的深刻程度,至始至終沒有哪位觀衆對電影的印象不是因為雙眼的反應(即使我們傾聽H-S的電影,就算在長久的黑屏當中聆聽音樂,如果不睜開雙眼,我們将對那些電影一無所知)。一切的技術論在這裡終于不再關于文學而是回到了攝影機上,王家衛終于回想起了他小時候所看過的那些電影。在那裡,推軌鏡頭不僅是一種道德,它還應該确保觀看的權利;那樣的權利不僅關系到未來的道德,更意味着還未被污染的夢與想象。林青霞扮演的金發女郎幾乎集中了所有流行元素:麥當娜、瑪麗蓮夢露、槍支、毒品、墨鏡,我們所能看見的并不是她成為了這些符号的集合,與此相反的是這些符号本質上一無所知,既然金發女郎不可被認知,那麼她身上的一切都不可被認知。或許她是華麗姿态本身?潇灑地分配運毒任務、潇灑地搶走别人的孩子、又潇灑地去往酒吧、最後潇灑地槍殺男友。為何總是以暴力的形象呈現?但是面對大工廠誰又不是暴力的?無論是畫外憤怒的香港人,還是畫内對抗着模糊的223與金發女郎。真實的時間不知從哪天開始就變得越來越快,如同鋪天蓋地的海嘯隻需要一秒鐘卷走我們,如果哪樣的電影不再以大膽的、真實的樣子呈現出身體與情感,那我們必然會再次将其形容成“卑鄙”的。如今的任何電影人都應該像《地球最末日》的結尾那般誠懇,唯有這樣暴力地撕碎現實與個人的界限才能面對“電影之死”與世界末日。金發女郎一方面如同223那樣射殺大工廠(這也正是費拉拉所做的一切),一身精緻打扮使她在工廠裡脫穎而出;另一方面又如同663那般在結尾更改了自己的形象,她最終把流行元素的集合交給了王家衛童年時的電影,那時的流行元素還真真切切地意味着未來與夢想。

經由金發女郎之手,整部電影從223交換至663,詛咒的大工廠已被女郎一級擊碎(Ms.45和Ms.Blond),663所對抗的唯有自身的匮乏。這樣的匮乏是大廈傾倒後的後遺症,當我們把目光轉向擁擠的快餐店而很少看見路邊的行人時,我們還能看見多少東西?陳舊家具所承載的記憶無非如同消失的大廈一般絕不可見,城市裡的情感後遺症患者需要電影來治愈。再經由阿菲之手,整部電影從663轉換至觀衆。這另樣的“暴力史”呈現為浪漫,擦肩而過與兩個加州之間的故事總是以相當活潑的情緒展開,但事實上我們究竟有多久沒這麼活潑過了?自從度過了童年時光,究竟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玩樂飛機模型與放大鏡?唯有這類身體上的活潑能拉回即将失落的情緒,雖然後者無論出于何種情況總是早已抵達,但王菲的姿态、林青霞的形象和香港人的存在卻總是讓我們的眼睛向上看。這完全影迷看電影的姿勢,當你坐在電影院前排的時候總是需要把腦袋往上仰,總是跟随着他們的運動,總是想找出點什麼東西。阿菲在663家裡換置家具時如同看電影的我們總是想發現點什麼,躺在床上研究房間的結構,躲在窗簾後面引起主人的懷疑:大喊聲、紙飛機,她一定是想找到一些男主人的目光,因為即使一間房屋承載不了宏大的曆史但也至少能承載一點個人的曆史。影迷不僅在找尋未來的奇迹也同樣也在發現過去的痕迹,奇迹是說阿菲手裡的神聖之更新,痕迹是說663已經載入史冊的情感。我們明知除了上帝不可能有哪一段曆史隻有一個主體便能得到書寫,狹窄的出租屋的曆史仿佛是一段對抗史,不知道未來/奇迹與過去/情感誰會征服這裡,但正因為這樣的糾纏不清似乎過去、現在與未來統統滞留在了此處。除了未來寄托着過去的情感,沒有哪一種情況能夠解釋663居然對房間的變化沒有感到震驚,也沒有那種情況能解釋663的換裝。
都市後遺症的患者需要通過電影來治療自己的情感,也就是通過曆史内部的對抗來治療。當金發女郎把電影交給663的時候,是把已經壓縮成馬賽克的民衆交給了他。要完成華麗的治療隻有通過直觀形象上華麗的轉變,當女郎摘下金發的時候663也脫下警服換成了便裝。王家衛當然不是投機取巧的形式主義,二元的關系并不指向對抗得以見效的精确對比,而是如同《吾血之血》的結尾那樣訴說:無論間距多麼不可思議,相似的形象力量總是會加倍地沖擊阻礙情感的虛假信息。曆史内部的對抗整合了所有的時間隻剩下情感的真實時間,誰又能想到時差18小時的兩個加州竟可以在兩個相似鏡頭内度過一整年,《重慶森林》總是這樣呈現出自己的所有,對抗不是因為二元的關系而是表現者的真誠。電影的觀衆在觀看,電影的聲畫在組合,前者在期待時間中補全遺失的碎片,後者修複回歸前的恐懼。但無論如何,真誠總是對抗着虛假,情感總是對抗着金錢。

我想,那些被熱愛的永遠不是呼應的結構與流行的元素,如果電影将你豐富的情感變化停止在了223擦肩而過、663與阿菲重逢時的動容,那隻可能是因為有一些身體上的反應打動了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即使王家衛仍然沒有越過文學效果來支持技術形式,但至少效果在攝影機的情感與真誠中顯現。金城武的奔跑、林青霞的流行符号、梁朝偉的過去、王菲的未來,如果說文學效果與攝影機發生了一些關系,那麼《重慶森林》将會相當繁瑣,有着五個視角與五段對抗。但卻在對抗中生成了神聖的真誠姿态,既不會忘記童年時夢想的美妙,也不會拒絕五十年後的生活。當然,也預示着電影的複活與回歸。
我不知道在拍攝《東邪西毒》的時候發生了什麼,至少在沙漠裡關乎的是共振而非對抗。或許是拍攝時劇組資金的困擾、香港大陸的憂慮使得他不得不回想起年幼時看的那些故事電影,讓他不得不回想起王子拯救公主的故事,總之都是真誠之人展現自身、對抗者情感豐富的故事(這也象征着一種樂觀)。《重慶森林》不單單應該被歸納進一段迷影的曆史,它還存在于另一段激情的曆史當中,作為一段前聲。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