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中諜8》的收官野心比想象大得多。你以為把96年的老程序員找回來、把06年沒說明白的“兔子腳”跟智體起源挂鈎,把系列每部電影的玩命和告别場面混剪一番——玩情懷攢回憶就到這裡而已嗎?太小看它了!既然到了完結篇,它也不再藏着掖着,索性把從1966年就開始的劇集世界觀也容納進來。當我看到伊森被賈斯珀·布裡格斯逮捕後,曝光後者就是“吉姆·菲爾普斯二世”的時候,真的倒吸一口冷氣又直拍大腿:好家夥,這電影遛粉能遛到這個程度!
要品嘗這枚彩蛋至少需要知道兩個典故:原初劇集中的IMF團隊首腦在第一季名叫丹·布裡格斯,後來此人的演員耍大牌被劇組開除,第二季開始毫無解釋地換成了一頭白發的吉姆·菲爾普斯,讓當年許多觀衆一頭霧水;以及1996年首部《碟中諜》電影沿用了菲爾普斯的角色(當然換了人來演),卻把他寫成大反派,從而遭到原版劇集主創的不滿。
因此這場“布裡格斯就是菲爾普斯”的短短文戲,幾乎構成了一個教科書級别的電影彩蛋——既巧妙地讓劇集和電影原本相幹不多(除了一些組織結構和程序慣例)的世界觀進一步縫合,又打破次元回顧了當年角色突變引發的逸聞,同時還有點為96版電影道歉找補的意思:當年那個壞人菲爾普斯未必是原劇中那個IMF領隊,你看這個布裡格斯也可以是吉姆,老爸混蛋兒子好漢就行嘛!
但團圓到此還遠遠不夠,隻見布裡格斯撂下一句“(伊森你别得意),我可知道你所有的IMF頭腦戲法”,事實證明他并非吹牛(畢竟也是幹這行的老資格),果然大幅度預判了伊森潛入智體服務器的計劃,并帶隊突襲破壞,讓伊森的行動橫生枝節,也讓我感到欣慰——這才像是兩個領隊交鋒該有的樣子,而不是像96版一樣非要搞成一忠一奸。
而結尾他們終于完成握手,更是一次橫跨半個多世紀的偉大和解,像我這樣同時鐘愛劇集和電影的老粉,對于“菲爾普斯影版黑化”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如今終于能從這場面裡沖散積郁,哪怕整個IP真的就此完結,依然不啻為一個令人滿足的句号。
抛開對該系列的情懷,這部《碟中諜8》或許會讓人感到費解,尤其是如果你喜歡老科幻片和冷戰驚悚片,不免覺得這個劇本仿佛比第一部電影更古早——人工智能覺醒後挑唆超級大國互相毀滅,那是《戰争遊戲》《巨人:福賓計劃》等七八十年電影鐘愛的題材,而那個年代同時也是間諜遊戲的黃金時代。
所以我不認為這是主創的觀念落後,相反,他們此舉頗懷悲壯,想在機器對人類不可避免的“最終清算”來臨之前,展現人類英雄最燦爛的餘晖。就像所有英雄故事,勝利當然是暫時的,科技的規律注定了永遠會有其他的智體,而肉身間諜的生存空間永遠在收窄,這次有如有神助的伊森和他的夥伴在勝算渺茫中力挽狂瀾,那麼下一次呢?我們不願意去想。
所以電影竭盡可能地替老派工作争得了最大的尊嚴,盡量減少了智能手機、平闆電腦和其他數碼産品的亮相,相反的,占據視覺主導的是管線密布的笨重炸彈、儀表粗重複雜的控制台、尺寸龐大的監視屏、軟盤和錄像帶(年輕人可能都不認得這些了)、無線電廣播、摩斯密碼、手寫紙條傳信息,而正邪的最終決戰在兩架老式螺旋槳飛機之間展開,并取決于一次剪線和插拔存儲器的手速——正是這些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裝置和手藝組合在一起,戰勝了無孔不入無所不知的智體和它的爪牙。
這絕對是阿湯哥和克裡斯托弗·麥奎裡這一代上世紀60後老白男的終極幻想——憑借着讓他們在童年和少年時期驚呼激動過的那些裝備和伎倆,以及那個年代仍廣為信奉的“為素未謀面之人拼上全力”的純真理想,年事已高的英雄在新時代無往不利,令最先進的人工智能淪為手下敗将,并試圖讓你相信現實也可以如此。
全片幾乎都在IMF團隊與智體的智力較量中展開。其實《碟中諜》創立之初,與其說是諜戰劇,更像是偷騙劇,每集都會使用多種假身份、障眼法和心理誤導來完成一次騙局。電影中偷騙元素的成分一度被降低,但在這個完結篇不但再度全盤圍繞棋局一般的智力交鋒,同時安排對手為遠超人類的人工智能體,回應了最初的娛樂精神,成為一次不忘初心的謝幕。
其中最妙的是整個團隊在欺騙和被欺騙之間的角色切換,多次出現的“到底是我們在一步步瓦解智體,還是智體預判和利用了我們的每一步行動”的猜疑,充分呼應了當年劇集中公認最佳集數之一《斯特凡·米克羅斯的頭腦》——IMF小組與一個頭腦宛如計算機般嚴密的敵方特工互為貓鼠,不到最後不知道誰才是中計的一方。
而另一個意外來自首部電影登場過的威廉·多諾利——他竟然完全不是那種為了刷情懷的角色。當年被一次次趕進洗手間狂出洋相的喜感程序員,如今續上大胡子,沉穩老練看透世情還不時秀一把恩愛癡情,頗具智者和諜海老将的魅力,在木屋中的“朋友,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和拆炸彈時“你怎麼知道我以前幹過這個?”都溢出巨大的安全感。
盡管沒有誰能真正代替“你永遠不必替我擔心”的老盧瑟,但由多諾利來接替盧瑟在團隊中的位置,仍然是這個系列能達到的最優解。中間他那番“你沒有什麼可抱歉的”,某種程度還化解了伊森長久以來的心結,即便是生活在奔跑、決策和死亡邊緣的悍将,有些時候也需要一點來自故人的寬慰。
你也許也注意到,自從克裡斯托弗·麥奎裡接手這個系列的導演後,越來越摒棄“好萊塢諜戰大片”的那些刻闆印象,包括花裡胡哨的環球景觀和上流獵奇,讓伊森的冒險越來越遠離大型觀光片。而這點在這一部裡發揮到了極緻。盡管片長逼近三小時,其實主角團穿行在非常有限且冷峻的幾個封閉場景,總統指揮部、潛艇、極地小屋、軍事防空洞等等,在行動的某一步中,整個海洋成了困住伊森的環境。這同樣是對原初IMF行動精髓的複原——在封閉空間内,主要通過謀劃、應變和強大的意志來智取對手。
這種以智勝力的複原一直持續到了最後。有别于《碟中諜6》同樣是“兩男開飛機搶開關”的高潮,此次伊森跟蓋布瑞爾的空中對決,大部分是通過對螺旋槳飛機的了解、控制和破壞分出高下的,别看你死我活動作激烈,本質還是落在頭腦之争,帶着高概念的克制。這段戲裡還有個好玩的插曲,當蓋布瑞爾拔刀刺向伊森,突然響起了六十年代動作片才有的踩點卡通音效,一刀一個音,那味兒太正了。
一切都說明,當阿湯哥年華老去,他對《碟中諜》的态度也逐漸從早年的叛逆标新轉向了懷戀還原,越來越試圖去接近他童年最初目睹這些特工本領時的樣貌。我很喜歡《碟中諜》以這樣的方式做出告别,電影開頭一如既往出現了“根據布魯斯·蓋勒原創劇集創作”的字樣,相信假如老爺子能看到自己的遺産以這樣的方式被繼承和生長,也會倍感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