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的教育和我們的教育環境完全不一樣,我們追求的是數學、科學的成功,忽略哲學、文學之類的東西,從小被教育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知道對方是學哲學的就會想“哲學有什麼好學的?哲學也值得學嗎?”我們對哲學的觀念完全不一樣。
—他們在飯桌上談論的哲學話題是和影片的主題是一脈相承的,他們談到了先驗綜合判斷和康德,先驗指的是存在于經驗之前的知識,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這本書讨論了這個問題,通俗來說,這本書講的是關于思考、關于理性本身的反思。先驗也可以被理解為人作出判斷的前提條件,或者說是心理上的“習慣性”,結合影片來看,主人公們都活在自己的認知裡,他們看似在反思,每個人不斷地談論自己的想法,仿佛表達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但他們做出判斷的大前提卻從來沒有被察覺到,換句話說,那些先驗的東西被忽略了。比如說電影中的爸爸,我認為他是一個很花心的男人,他想既然自己的小女友已經準備離開自己了,那麼自己勾搭讓娜是沒什麼問題的,爸爸認為是娜塔莎在撮合讓娜和自己,但是在後面的影片中大家也看到了,娜塔莎堅決否認自己在撮合他們,然而在我們觀衆看來,娜塔莎又仿佛真的在撮合讓娜和父親,隻是她自己的理性不願承認。對于電影中的哲學老師,她不願意表露自己的真實感受,比如她的家被表妹“占領”,她本打算搬回家卻說自己隻是拿個東西就走,過幾天再回去看看,發現表妹還沒走,她又說自己隻是來放東西;她總感覺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比如在娜塔莎家,她感覺自己是闖入者。
—我認為她在用外界的觀點、道德束縛自己,讓娜也許真的和娜塔莎的爸爸一見鐘情,因為娜塔莎問她是否排斥的時候她說沒有,但可能她隻是覺得這不符合正常道德規範。她是哲學老師,在我看來她的理性導緻她用外在的視角看待自己并約束自己的行為,比如說娜塔莎對父親的女友不友好,她很客觀地勸娜塔莎,她甚至試圖彌合他們之間的嫌隙。她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内心突然如其來的感情,她隻是在用外部的要求去約束自己,她的本能和理性在鬥争。
—找到項鍊的情節,其實是打破思維的牆,打破固有認知。每個人的思維方式都是一個閉環,找到項鍊使每個人都打破了自己思維的閉環,不要總堅持自己的想法,有可能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這又回到剛剛講的認知的哲學問題上,我認為我好像是公正地做判斷、合理地推測,但其實我是帶着主觀情感的,我是在惡意地揣測他人。
—這就是認知的局限,你要學會去多思考一下,當你不能确定的時候,我們可以給事件存在的多種可能性,不要總把我們對事件的認知當成客觀事實。
—就像讓娜認為娜塔莎的父親是花花公子,就像父親認為女兒把讓娜留下來就是要讓他發展新的感情,事實上有可能每個人想的都不是事實。
—讓娜自己雖然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但她也未必客觀。
—讓娜最後流眼淚了,她自己意識到了自己認知的局限。
—這部電影引發我們最大的思考是,我們看待、處理事情的時候,要放下成見,拓寬思維。女主人公就是悟到了這一點,她覺得自己有收獲,關鍵是兩個女孩都和自己和解了。
—兩個女孩之間的關系很有意思,她們在共同朋友的聚會上認識,娜塔莎直接邀請她回家跟自己一起住,他們之間的信任感從一開始就迅速建立起來,但是當他們的關系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局限性就暴露出來,他們對事物的看法限制了自己。
—她剛才提到一點我不是很認同,她說女孩的父親是花心的人,你怎麼看,從男性角度出發。
—那得看事情的因果。如果真的像他說的,他的小女友已經有了下家,在我看來他的出軌就是合理的。
—這還是很中國式的評判,還在道德的範疇之内。
—如果人家沒有找到下家,你用假設性的判斷進行有罪推定,那就不合理了。人家沒有下家,你也不能有下家,這才是公平的。
—你還是用了一種比較常規的充滿道德約束的方式去看待這個問題。也就是說你不太相信他們會一見鐘情是嗎?因為他們年齡差那麼大,或者說你沒有看出來。
—我難以看出他們愛情的美好之處。
—她的父親一直是尋尋覓覓的,但是我覺得他們兩人是精神上互相契合的。
—這個問題是發散性的,究竟是或不是,可以從多角度思考這個問題。
—我覺得這個電影的特點在于它沒有一個大的道德上的善惡好壞,導演拍得非常細,都是一些道德細節處的焦慮,展現出不同人對于道德的不同态度。電影中每個人有不同的視角,他們都把自己的視角視為一種事實,但是其實這些事實判斷本身隻是一種看法。你會看到不同視角之間的摩擦和沖突。我以為《春天的故事》是浪漫的、有愛情的、有花園的故事,但是電影自始至終彌漫着道德細節上的小摩擦小焦慮,影片開頭女主人公從書架上拿的就是康德的書,旁邊那本就是柏拉圖,女主的哲學素養是很高的,但是你會發現當她看到同居男友留下的亂糟糟的房間時她是無法面對這個問題的,于是她決定立刻離開,逃離這個世界、逃離這個房子,她個人的哲學素養解決不了這個現實問題,她需要在不同的人甚至是在旅途的碰撞當中獲得一些自己的啟迪,或者說讓她意識到她看到的事實隻是一種視角,這樣才能讓她跳出她自己的視角。
—我有一個小問題,剛才你說她想逃離男友的家,那她為什麼最後還會回去呢?
—這就是我認為這部片子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她還是帶着一束花回去的。
—她經曆了一個質變的過程,導演沒有給你一個明确的答案,或者說我們觀衆看到的隻是我們的視角。我今天下午剛好在讀劉擎的《劉擎西方現代思想講義》,這本書強調的也是一種,動搖一些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把它們視為一種視角,有點像三個版本的項鍊的故事,有點《羅生門》的意味。另外,從風格的角度來說,很多鏡頭都是固定機位拍攝的,有一點小津安二郎的感覺,小津安二郎的固定機位鏡頭拍得非常甯靜,但是這部電影中一扇一扇的門,從始至終傳遞出焦慮的感覺,我個人仿佛體會到女主角的那種焦慮。鏡頭的很多移動很刻意,讓你感覺到鏡頭在前移或是靠近主角,這種風格可能就是為了體現女主角在道德細節上的焦慮,這種道德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很廣義的道德,不是指出不出軌的道德,而是對自身存在的某種無法自圓其說的焦慮。女主人公雖然哲學素養很高,但她一直都很焦慮,一直很緊繃、抱着胳膊,她有好多小動作,她的手在抖,她的手經常會抓起細小的物品比如杯子開始摩挲。
—她用貌似鎮靜的外表去掩飾她内心的某種焦慮。
—我感覺這是一部很輕松的片子,讓我感受比較深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比如說她在一場聚會遇到就把人帶回家去。我在想這樣一種人際關系是在什麼樣社會中生成的。她的父親是花心的,因為全片隻有父親撒了謊,他這麼說是既不想女友回來也不要去找女友,而是想和讓娜進一步發展。
—對于撒謊的問題,情節其實形成了一個閉環,就像項鍊的問題一樣。娜塔莎最後和讓娜解釋,她的離開是因為威廉,這件事不太好解釋,因為解釋這些事情是很困難的,問題僅僅在于我們該不該相信她。父親也一樣,他為了簡化而刻意撒謊。
—娜塔莎家裡有四根柱子,既然這四根柱子帶來這麼多麻煩,為什麼不拆掉?電影中說柱子是用混凝土固定的,不能拆。家庭中的問題就像釘在那裡的柱子,柱子是拆不掉的,問題也是無法解決的,即便換一個人,問題依舊在那裡,所以她說,“可以靠着柱子講話”。即便在項鍊問題上娜塔莎與伊芙化解了矛盾,他們未來還會有新的矛盾。最後還是回到認知的問題,因為娜塔莎的内心還在否定這個人,天然地排斥她。
—這個柱子未必真的拆不掉,隻是他們懶得拆。天花闆破壞了可以再去修補,但是他們還是一種“我不想拆掉柱子,不如靠在上面講話”的态度。如果改變不了問題本身,那就改變對它的認知。
《春天的故事》是侯麥“四季系列”的第一部。
片頭和片尾的背景音樂是《春天奏鳴曲》,即貝多芬F大調第五小提琴奏鳴曲(Le Printemps La Sonate pour violon no 5 en fa majeur)。娜塔莎在夜晚為讓娜彈奏的是舒曼的《黎明之歌》(les chants de l’aube),在鄉下娜塔莎的父親給讓娜聽了娜塔莎四年前彈奏《交響練習曲》(Etudes symphoniques)的錄音。
全片探讨了的是與認識論相關的問題:眼見一定為實嗎?人是否有可能完全了解一個事件?一般而言,觀衆作為“局外人”,可能最接近事情的真相,但觀衆作出判斷時也難免受制于自己的主觀預設。作為觀衆,我們可以看出娜塔莎對父親的女友伊芙具有明顯的敵意,但我們卻并不能确信娜塔莎究竟是使用了一些小計謀來撮合讓娜和她的父親,還是娜塔莎僅僅希望讓娜和父親在一起但她并沒有做什麼。
最初,我們的觀察是傾向于前者,例如一開始娜塔莎讓她的朋友睡在父親的房間,第二天父親在讓娜在洗澡的時候回來,讓娜狼狽地跑出來拿自己的東西,父親明明告訴過娜塔莎自己會回來但娜塔莎并沒有告訴讓娜,娜塔莎回家後,她詢問讓娜睡到了什麼時候,這句看似平常的閑談,卻會讓觀衆以為娜塔莎是故意想讓父親看到正在自己床上睡覺的讓娜。父親出差後回家放東西,娜塔莎留父親一起吃飯,她急匆匆地下樓買食物,把父親和讓娜尴尬地丢在一起。娜塔莎堅稱爸爸周末不會到鄉下,但是父親卻說他明明前一天打電話确認過,說自己會過去。在鄉下别墅,伊芙剛走,娜塔莎就跑去打電話,她的男友不一會兒就到,她和男友出去,又一次地把父親和讓娜丢在了一起。類似的小事件讓觀衆以為這都是娜塔莎可愛的小計謀,甚至父親和讓娜也認為如此。
然而到了影片結尾處,娜塔莎說自己雖然很希望讓娜和父親在一起,但她并沒有做什麼,這讓我們重新回想之前發生的一系列故事:娜塔莎可能忘記了爸爸說過他會回來放東西,因為爸爸很少在家;娜塔莎下樓買食材可能隻是因為急于留父親吃晚飯,并沒有想那麼多;娜塔莎說自己“總把願望當成事實”,她堅信父親不會去鄉下别墅,所以即便父親打電話确認過,她依舊認為父親不會去;娜塔莎是因為和男友鬧矛盾,她突然想到自己和男友約定的電話時間才跑去打電話,她打電話并不是為了把男友叫來。讓娜和娜塔莎的相處是真誠的,但是她們隻在影片結尾的争吵中講出自己的真實動機。相比之下,讓娜和娜塔莎的父親在别墅的談話更為坦誠,父親直接了當地說是娜塔莎有意撮合他們,自己也樂見其成。
影片中的角色都活在自己的認知之中,甚至可以說他們是立場先行的,雖然他們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無比合理的,但觀衆一眼便能看出這些行為有多麼荒謬。娜塔莎的父親說因為伊芙早已有了新男友,遲早會離開他,所以他和讓娜在一起是十分合理的,但是,“伊芙有新男友”這隻是父親的講述,未必是事實。娜塔莎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充滿怨氣并忍不住批評她,據娜塔莎說,她的媽媽并不愛她,對她要求嚴苛。娜塔莎讨厭父親的女友伊芙,她說自從有了伊芙,父親就不再寫作了。因為娜塔莎讨厭伊芙,所以她會認為和讓娜讨論哲學的伊芙“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炫耀自己”;她會認為是伊芙為了報複她才把項鍊藏了起來,類似地,伊芙邊抽煙邊做飯在娜塔莎看來簡直是無法忍受的,娜塔莎也不允許伊芙拿盤子,因為“盤子是祖傳的”。娜塔莎對母親、對伊芙持有一種“先于經驗”的判斷,這種“先驗判斷”構成了娜塔莎解讀他們行為的依據,娜塔莎一開始便認定了伊芙是壞人,因此伊芙的任何行為在她眼中要麼是令人讨厭的,要麼是對她的挑釁。他們在餐桌上讨論的哲學話題是貫穿影片始終的,雖然娜塔莎哲學考試能得高分,但是她并沒有真正理解什麼是“先驗”,也不懂得用她學到的哲學反思自己。
讓娜看似最理性客觀,但是她也并不能很好地處理現實生活中的問題,她總想避免沖突,試圖平息娜塔莎與伊芙之間的争端,指出娜塔莎對母親的偏見。在真正面對問題的時候,讓娜首先選擇的是逃離,她無法忍受男友的髒亂,于是逃到了娜塔莎的家中。讓娜對所有人保持着防禦的态度,她似乎無法忍受将自己完全袒露在他人的視線之中,也無法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或者說,讓娜隻是不夠自信,不相信自己值得被重視。當她兩次回到自己的家,看到表妹還沒走,她隻說自己隻是來放東西,然後匆匆離開,雖然表妹明确表示自己可以住賓館,但是讓娜依然讓表妹住在自己家,讓自己有家不能回。發生的一系列風波使讓娜最終意識到,是自己總把問題想得太複雜。影片結尾,讓娜回到男友的家,但這個家看上去和片頭髒亂屋子截然不同,影片開頭對讓娜男友的家的展示使用了主觀鏡頭,将觀衆帶入讓娜的視角審視這個屋子,觀衆看到的是堆滿衣服的床、堆滿雜物的櫃子;影片結尾,還是同樣的空間,導演使用客觀鏡頭進行展示,換個視角,原來屋子并沒有那麼髒亂,并沒有那樣使人難以忍受是之前的讓娜太過悲觀,總看到事件消極的一面。
内心的成見就像娜塔莎家中奇怪的柱子,柱子未必拆不掉,隻是大家怕麻煩不願意動它,便讓它一直留在那裡。雖然娜塔莎說如果拆掉柱子會損傷天花闆,但這更像是一種為拒絕改變而刻意尋找的借口。甯願思考如何重新利用這四根柱子,比如靠着它說話,也不願意把它拆除,恢複原本開放的空間——柱子也暗含防禦、抗拒的意義。有必要在此處引入奧卡姆剃刀定律:“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即“簡單有效原理”。這一原理指出,許多東西是有害無益的,将簡單的問題複雜化,隻會将自己壓垮,事情本沒那麼複雜。
讓娜希望自己有一枚蓋吉斯之戒(Anneau de Gygès)讓自己隐身。蓋吉斯之戒是柏拉圖《理想國》第二卷中的一個故事。牧羊人蓋吉斯放羊時遇到地震,地震過後,山坡出現了一個洞穴,他在洞穴中撿到一枚屍體上的金戒指,牧羊人将那金戒指戴在自己手上,發現轉動戒指可以讓自己隐身。于是他利用戒指勾引了王後,并與王後同謀殺掉了國王,自己取而代之。柏拉圖借助這個戒指的故事探讨有關正義的話題,即人受到約束才做正義的事。柏拉圖是這樣展開論述的:假設有兩枚這樣的戒指,正義的人和不正義的人各戴一隻,可以想象,沒有一個人能堅持做正義的事。
電影提到“蓋吉斯之戒”隻是借用其能使人隐身的含義,此外這一哲學話題對自由的讨論也和影片主旨相契合。柏拉圖希望通過蓋吉斯之戒說明,正義/道德是一種約束,這意味着,當人有選擇的自由時,他更傾向于去做對個人有利的事,而不顧他人的利益。但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對道德的談論指出,人可以為自己立法,當他認為某一準則應得到所有人的實踐,同時他自己也踐行這一準則,他便是一個“道德”的人,人的自由與尊嚴在人為自己立法之中得以體現,這也就是常說的“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準則”。
此外,影片還有一些有趣的小細節,例如讓娜書架上有黑格爾的《美學》、胡塞爾的《純粹現象學通論》、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一本德文書、柏拉圖的《泰阿泰德-巴門尼德》、歌德的《浮士德》、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讓娜帶走了《純粹理性批判》和柏拉圖的一本書。
重複噱頭:讓娜回到自己家時,遇到半裸的表妹的男友;娜塔莎的父親回家時,讓娜正在洗澡,她裹着浴巾沖出浴室拿東西。讓娜和娜塔莎的父親都對遇到的人說,自己是回來放東西的。但事實上,讓娜的放東西隻是借口,我們不知道父親是否真的隻是回來放東西。另,父親的氣質和長相,和侯麥本人很像。
影片尾聲,項鍊失而複得,誤會終于解開,娜塔莎說:“La vie est belle.(生活是美好的)”放下控制欲、擺脫主觀偏見,生活本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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