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金都》自从去年金马奖入围(提名最佳男主角、最佳原创电影歌曲、最佳新导演)开始,就一直是我期待的港片新作。它在今年上半年举办的第3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斩获新晋导演及最佳原创电影音乐两项大奖,而后在香港上映取得517万港元的不俗票房,口碑亦是不甘示弱,持续走升。流媒体上线之后流出的「资源」使得内地影迷有机会观赏到这部电影,导演黄绮琳在豆瓣和Facebook上发动态,称喜欢/不喜欢她的作品的都可以在看完之后通过PayPal给她打钱,返一张电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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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金都」来自导演家对面的金都商场,是一个位于香港九龙旺角弥敦道、鸦兰街交界,毗邻港铁太子站及联合广场的以婚礼服务为主题的购物中心,也是香港最大的婚宴主题商场之一。片中女主角莉芳和男友Edward同居租住的狭小住宅即位于金都大厦霓虹灯旁边。当夜幕降临,金都商场的霓虹招牌便开始闪烁,发出红紫光。这样的场景来自导演黄绮琳的旧日幻梦。她的家位于弥敦道上非常繁忙的区域,睡房在每天黄昏都被商厦的玻璃外墙反光照得通红,因为离马路很近,每天都听着交通灯的「哒哒声」入睡。

在电影里,邓丽欣饰演的莉芳的人物经历来源于导演的过往。男主Edward是一个有着很多性格缺陷的「妈宝男」,他的形象便是导演前度的投射。看似性格不合的两人,竟不知不觉拍拖7年,走到婚姻的十字路口,莉芳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幸福。男友凡事都不问自己意见,干涉自己的穿衣自由,甚至是在家里养龟的权利;他睡相难看每夜打鼾,沉迷电竞对生活琐事从不过问;即时讯息轰炸,iPhone定位监控,一刻都不能失联;结婚仪式全由男方母亲作主,连支票簿都在她那里。

单独来看,每一桩引起矛盾的小事看似都是忍一忍就能过去的,莉芳在之前的同居生活里确实也这么做了,本身的妥协性格也没有让她想到分手,关系就一直温水煮青蛙式地这么煮着。然而,准备结婚这件事令她思考到婚姻的意义以及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仿佛自我意识在这个关口迎来了骤然觉醒。此时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和与伴侣日常发生的龃龉都令莉芳负重不堪至于崩溃,一个乱放的指甲钳都足以成为导火索,最终导致了她的出走。

闯入她平静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杨树伟来自大陆,他与「港男」Edward性格迥异,令莉芳看到亲密关系的别种可能。十年前杨树伟和阿芳通过「中介」相识,两人假结婚,莉芳为了拿钱付租金,杨树伟则是为了取得香港身份证。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却一直未曾离婚。再次相遇,杨树伟表示希望莉芳配合他拿到单程证再办手续离婚,就这样,他们的命运轨迹亦开始交错。

导演无意将「港男」和「大陆男」对比评论,她做的只是提供两种标本,展现个中差异,留待莉芳和观众自行参透。在这部片子里,「港男」是幼稚且易怒的。有一场典型的争吵戏,Edward和阿芳都到情绪不能控制处,提高音量斥责对方,渐渐地Edward索性扯开嗓门「啊」地大叫,引得楼上住户下来敲门。莉芳的心情一定是绝望的,自己身边的男人在无法解决的问题跟前竟然表现得如此无能,只剩歇斯底里和无理取闹。但他同时又是一心爱莉芳的,冒雨买龟补偿她的时候还有一丝可爱。

反观「大陆男」杨树伟,是一个自由且自私的男人。他有一种论述,名为「亚洲蹲」,即只有内地人蹲下时是后脚落地,香港人和美国人都不能做到。他的解释是,内地人是从一种不会飞的鸟类进化而来。他费心费力想拿单程证和崇尚LA都是因为向往不受拘束的生活。杨树伟揶揄莉芳终生困于香港,不知自由为何物,半调侃地告诉她结了婚就更没有自由了。这两种男人的性格树立都是真实可信的,没有特别完美的形象,亦没有毫无可取之处的存在。讽刺的是,最后杨树伟因为女朋友怀孕不得不回福州结婚放弃拿单程证,而莉芳却毅然出走拥抱自由。导演的剧作设置赋予了角色人物弧光,去到最尾也没有给出所谓明确答案,但是观众已然明了莉芳的抉择为何。

片中的乌龟隐喻被困在太子区小框架内的香港人,关乌龟的水缸对应香港的房屋。莉芳救走小乌龟,就是一种象征,她希望自身亦能获得自由,逃离金都商场,或是太子区。而向往飞翔的鸟类就代表了杨树伟这样渴望自由的内地人。鸟与乌龟的对照揭示了无论是香港人还是内地人,都多少被传统价值枷锁所绑缚,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与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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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出身的导演黄绮琳此前编剧的作品《玛嘉烈与大卫 绿豆》和《叹息桥》等都是好评如潮的高分剧,《金都》是她第一套自编自导的长片作品,这部电影的诞生得益于香港为新人导演处女作设立的「首部剧情电影计划」。值得一提的是,我也很喜欢导演之前的两部短片作品:《赤腊角到天水围是我爱你最佳距离》和《落踏》。前者描写同性情缘,后者关注异性三角关系,其中对于情感细节的把握细腻精准。黄绮琳表示她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或男女之间的爱情,会因为科技的发展而减弱,沟通形式的转变,或许会改变相处上的习惯,但爱情当中的情感跟人性是恒久不变的。

《金都》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它提供的「临场感」,配合自然的影像风格透出的是导演生活化的观察,声音和灯光设计的在场感非常强烈。看完之后,我仍然会被太子区金都商场那片投影在卧室的红紫光和香港街道标志的交通信号灯发出的「哒哒声」包围。

黄绮琳透过《金都》表达的是对当代都市年轻男女婚姻现状的思考。就像片中莉芳对好友的发问:「你觉得是不是只有事业有成,或者同性恋的女生才不用结婚?」在香港,有无数像莉芳一样的处在三十岁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被裹挟进婚姻,很多时候,她们的选择并非她们自己想要的。就好像结婚这件事成为了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只有组建了家庭,你才能被这个社会当作一个「正常人」认可、接纳。对此,黄绮琳说:「我自小居住太子区,家就在金都商场对面,小时候经常看着商场玻璃橱窗的婚纱,幻想结婚的模样,心想着身穿一袭婚纱,应该会挺美的。长大后,身边的朋友开始结婚,要为她们当伴娘,听到她们不少与男朋友、男朋友家人吵架的故事,写剧本的时候我刚满三十岁,妈妈每天催我结婚,觉得我嫁不出去,逐渐让我觉得结婚是很蠢的事。甚至抱着想拍一部大家看完都想离婚的电影的心态去写剧本。」

除了婚姻之外,黄绮琳亦在电影中带出了关于香港「人」与「空间」关系的担忧。金都反映出的香港地少人多和房价飙升的现实困境,极具普遍性。主角所面临的生活难题同样也是每一个港人都会遭遇的。关于去或留,她也常常思考。处于一个城市好像跟它谈恋爱,她有时甚至会开始怀疑真的需要如此热爱这块土地吗?

关于自由与抉择的命题,黄绮琳认为自由是做到想做的事,而免于恐惧。邓丽欣则说,所谓自由,就是你可以选择结婚或者不结婚。婚姻并非唯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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