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

第一话就挺好玩的。神秘女子浮世的出现,彷彿是秩序化社会裏一个脱离正轨的无定向漂浮式能指,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她是地狱来的使者?抑或上天指派的神灵?辻与浮世在便利店的初次相识,是由辻的凝视主导,首先看到了一个拿著地图在寻找什么的女人,然后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转移至底下篮子裏那个破掉的玩具包装 一 辻对工作一丝不苟的认真態度,正正暗示了他那缺乏起伏变化的生活方式。

然而,让辻万万没想到的是,本是出於职业习惯的「温馨提醒」,一场未曾幻想过的冒险旅程却也在无意间悄然展开。平淡无奇的相遇酝酿著缔造奇跡(险象环生)的丰沛能量,谁又能想像男女主角短时间內的二次相遇便已与死亡擦肩而过呢?而谁又能確定这不是恶魔/神灵特意安排的试炼呢?

值得玩味的首话结尾,辻发现了一袭红衣(不是很像行踪诡秘的幽灵吗?)睡在路边的浮世,醒来的浮世一看见辻拔腿就跑,辻紧追其后,如此不合常理的场面:二人你追我赶的身影,和背景循规蹈矩的途人构成强烈反差。似乎是辻在追,浮世在逃,实际应该倒转过来,浮世的怪异举止「破灭」了男方希冀有所回报的凝视(面对警察的盘问,惊慌不安的浮世甚至想说谎「嫁祸」於辻),展开,引领且主导著这场拒绝標示方向,只能不断追逐和找寻,欺骗和信任唇齿相依的情感游戏(日常沉闷安稳的东京,因二人微弱的骚动而泛起浅浅涟漪)。

Ep2

延续第一话结尾主客逆转的追逐,浮世暗中「引导」辻脱离安稳平静的生活,主动墮入一切皆未知,混沌不明的恐怖深渊。满口谎言的浮世手握荒诞之权杖,以前后不一的「渣女」(魔女)形象不断对辻门扉紧闭的心房发动凌厉攻势。浮世在巧言令色和楚楚可怜之间近乎不动声色的嫻熟转换,迫使辻过去为迎合他人意愿,迎合社会规则而形塑的「面具」逐渐脱落,面对一个诱惑与危险並存的神秘他者,任何自我防卫的武器或盔甲都是不管用的。

第二话开头,追上浮世的辻本想討债,这才是符合逻辑的,但却被浮世要求帮助女孩取回掛在树枝的红气球这一意外举动打乱阵脚。而当辻逼迫浮世要去確认她家的具体位置时,有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小细节,以为是(作为债主的)辻握紧浮世的手腕,而后却被浮世反过来握住,並说「这样子不会痛」打算牵著男方走。辻也似乎意识到女方某种意义上的「强势」(毫无防备的软弱姿態)而启动自我防卫机制,猛地甩开她的手。如此简单的场景对话,背地裏一场涉及两性情感角力的激烈攻防战已在进行之中。

隨后在咖啡厅的段落,旁人的印象/证词(浮世是渣女),浮世態度诚挚的道谢,则充分体现了女主角既带来救赎,同时又引发灾祸的矛盾辩证。辻没法拒绝浮世的请求,然而与只为迎合他人期望不同的是,这次辻是自愿的,来自繆思/瘟神的诱惑,和辻的主动性(不惜陷入与別人期盼相违背的境地)將以极其弔诡的方式结合起来。

剧情再狗血,再峰迴路转,百转千迴又如何?这不正是深田晃司想要的效果吗?辻与浮世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莫不是一次次迫在眉睫的生死关头(第一话险些酿成车祸悲剧,第二话则落入欠债不还被高利贷胁迫卖身的险境)。数之不尽的「对不起」恍如反覆吟诵的咒语般肆意穿梭、入侵辻那一颗空虚寂寞冷的內心,仅为此辻甚至愿意捨身犯险。

Ep3

辻帮浮世偿还一百万円的债务,但是,高利贷老板像极某位洞悉辻內心(一部分)想法的「观眾」, 直截了当地「刺破」辻企图继续偽装的自尊心:我想知道你的真心,楚楚可怜的浮世具有让人心生同情的奇特魅力,难道你不也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取回报才选择出手相助吗? 高利贷老板的话不仅对辻来说无异乎直抵灵魂深处之拷问(贯穿全剧的主题),而且亦对身为观眾的我们提出了一些疑问,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辻与浮世的这段因偶然而萌生的情感关係;辻接二连三帮忙浮世度过难关,究竟是出於逐渐萌发的爱意,抑或不过是同情弱者,並且希望得到一定回报?二者之间是否存在著界限清晰、壁垒分明的联繫?

隨后,辻和浮世在家庭餐厅聊天的段落,我们可以很容易想像出这样一幅图景:一个极力为自我披上厚重的盔甲,內心却空空如也的男人,与一个不受任何社会规则、惯性认知约束,对他人没有戒心的女人之间,彼此坦诚相待的温馨时刻。辻和浮世建立羈绊的定情信物-吹泡泡玩具的再次出现,不是很有童话故事或少女漫画的纯真感吗?在这裏,浮世说出名字的来由,乃是源於出生之时的濒死经验,第二次则是与辻在铁道路口的死里逃生。

巴塔耶曾在《情色论》裏简明扼要地勾勒出爱情与死亡的亲密关係:「我们的爱情,跟死亡一样,只不过是种很快流失、迅速沦为悲剧、至死方休的行为。」回到我对第二话的感想,辻和浮世的爱情势必会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濒死体验(透过从死亡的感觉寻找突破存在侷限的可能性),一个渴求改变,一个无拘无束,在反覆无常的救赎与背叛所形成的人性漩涡之中,迸发的激情和张力是难以想像的。

Ep4

第四话或多或少能解释为什么《真心》要以连续剧的形式来观看(若对电影版多有抱怨的朋友,看了剧版应该会舒服很多),每话其实均由若干小事件组成(而且都有一个引发剧烈动盪的「危机」),事件之间並没有明显的接续点,而这种设计方式正好对应浮世的某种特质,亦即情感与行为的断裂。举个例子,当从酒醉中清醒过来的浮世得知自己被夜店炒魷鱼的时候,她先是目光呆滯了数秒,然后就不停呕吐,完事后却像已经忘记了被解僱的不快乐(丧失记忆),继续专注於当下。还有一处值得提及,就是男女主角一同放烟花段落,浮世撒谎说草丛里有猫,趁辻不注意偷放礼炮。深田晃司在每一集特意安排的纯真时刻,以此表现女主不受拘束的俏皮性格(绽放於天空的烟火暗喻二人短暂的幸福?)

浮世在剧中不时表现出的「醉酒状態」,率性而为的作风,实际上使故事整体呈碎片化,非线性的方式推进,虽然有一条相对较清晰的主线,即辻和浮世纠葛不清的感情,但是其內部是由缺乏连续性的眾多事件所组成,也因如此我们难以根据前一个事件预料后续剧情的走向。在这一话浮世的前夫现身(从第三话结尾和这话开头,还猜测他是浮世的债主),浮世与多个男人的复杂情感关係始浮於水面,辻与公司女前辈本来稳定的同居关係亦出现裂痕。愈来愈扑朔迷离的发展,这正是一旦选择在生活中探险(而非安稳过日子)须面临的代价: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迎接你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或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灾难?

Ep5

深田晃司在第五话已经明確告诉我们,观眾们想看的若是(以男性为主导)忠贞不渝的爱情童话,那请就此打住吧。因为男性所剩无几的理性和自尊心在这话已然被不可捉摸的浮世粉碎殆尽。开头高利贷老板胁田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通过「炮製」又一出生死攸关的危机戏码,逼出了辻此前仍层层设防的真心。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救浮世於水火,辻甚至连珍贵的尊严也可以忍痛割捨。然后呢?直到这时,近乎赤裸之躯的辻才真正推开了地狱之门,他没有得到一丝可观的回报-若在理性主宰的世界,辻应该会抱得美人归-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场不见终点,恐怖与欢愉交织的神圣狂欢。这裏还得借用一下巴塔耶的「世俗与神圣」概念,浮世是此场节庆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是突破各种世俗禁忌的限制之情色(虽然没有性行为)。辻在世俗社会通过勤劳工作所累积起的財富与经验,消耗在神圣狂欢的金钱、时间和精力却要呈几何级数增多(想想辻在浮世身上付出了多少心力吧,连一向威逼利诱的胁田也於心不忍)。

浮世从不是为了服从理性主导的观念或规矩而来,她是来创造(同时打破)游戏规则的:没有规则。深田晃司特意安排了两场「二选一」,辻优柔寡断,与公司女前辈继续纠葛不清,不过他在追求效率和速度的世俗社会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地位,儘管明令禁止的办公室恋情被揭发,但年轻男性的身分让他轻鬆逃过降职的处罚,而一向兢兢业业的女前辈可就没那么幸运。这裏深田晃司以简练的镜头语言为我们呈现了日本女性在职场不平等的生存困境,其中观眾们或许还能察觉更深一层的恶意-同一社会阶级间的女性互害(一名亲戚在公司任职高层,同样对辻有好感的女员工背地举报揭发了辻和女前辈的亲密关係)。

然而,一旦进入浮世主导的神圣世界/狂欢/游戏,以男性为中心的理性思维、社会秩序、逻辑法则一律失效,「欺骗」在世俗生活的隱蔽属性在这裏则反转为一个显而易见,不容爭辩的事实。我们在第二场「二选一」便见到了极其滑稽的一幕:浮世前夫前一秒还在责备她满口谎言,后一秒却又跪求浮世回家。「我是不是又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一般爱情剧裏,这疑问通常出自走投无路的落魄男主角,永远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等待著如意郎君回家。但是在《真心》,深田晃司为我们呈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普通女性在职场和情场(处於社会规则之內)的明爭暗斗;另一边则是恐惧与愉悦,生死与爱情,骗局与纯洁交叉混杂,她/他/她/他……不设规则,不设边界的追逐,无限趋近死亡的较量。站立於阳台的浮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星空,这时我们才瞭解这名不可参透的神秘女子最想看到(成为)的其实是稍纵即逝,灿烂夺目的烟花。於是乎,理所当然地,儘管我们在结尾知道浮世选择了前夫,但这绝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强调对立,「不是你就是他」的二元机器不是很无趣吗?毕竟浮世可是与死神擦肩而过至少三次的神圣宠儿啊!

Ep6

该话一开始我们更能清晰认识到谎言之於职场社会(理性世界)的隱蔽性质:揭发前辈办公室恋情的告密者还必须在人前装出一副哭哭啼啼,依依不捨的样子。为了维护所谓的最低限度的自尊和体面,没有人能够轻易说出我討厌/喜欢你之类的话。人类从来没有放弃通过持续不断的交流往来,以求达成共识的努力,然而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像深渊一样遥不可及:只要向对方流露哪怕一点点的心底秘密,承担的可能风险都是无法估量的(现代人最经常/擅长做的事难道不是在做每件事之前都要先权衡一遍利弊吗?)

浮世以几乎不设防的软弱姿態(参照第一话)出现,彷彿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任何试图接近她,乘虚而入的男人们一律没能逃过镜子的精確捕捉,其虚偽丑陋,懦弱胆小的真面目显露无遗。正因如此,欺骗、谎言等等被理性文明视作不可告人的禁忌(罪孽的组成成分),却在浮世的异质/情色世界裏获得了来之不易的解放,它们如同「我很想见你」那般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说出,而无须想尽一切办法隱藏掩饰。

上一话结尾,浮世选择回到前夫身边,这是出於对前夫不带怀疑的信任,换来的结果却是遭丈夫软禁在家;因一时挫折灰心丧气的辻继续隱瞒自己的真心,回归正常世俗生活的他开始和(自己並不喜欢)女前辈谈婚论嫁。此时的辻似乎决心斩断与浮世灾祸不断的孽缘,但有那么容易吗?一个镜头说明了逃离地狱,返回人间的难度极高:从前夫家中逃出,醉酒昏睡的浮世被辻带回家中,这时镜头对准的是躺在牀上不省人事的浮世,辻和女前辈的爭吵则以阴影在背后墙上显现,而后者的关係建立恰恰才是对现实和真相(深深著迷於万劫不復的「地狱」)的逃避,因而是脆弱不堪的,旋即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又是高利贷老板看穿人心的一席话,渴求改变的辻(再一次)主动放弃世俗世界赋予的安稳无忧,墮入「虐与被虐」的深邃漩涡。

当不可知的鬼魅混沌不受限制地向四周蔓延,一向沉著冷静的女前辈情绪激动失控,与辻过上平静婚姻生活的美梦宣告幻灭,丧失支撑点后隨之而来的巨大困顿,原先的面具並不足以抵挡,一击即溃,於是每集必有的生死关头-辻的手臂被女前辈的利刃误伤,这场戏带有「决裂与献祭」的双重意涵。辻与代表世俗生活的女前辈,与及优柔寡断的自己一刀两断(前面违反180度角规则的对峙正反打已有所暗示),遭割伤手臂流出的鲜血则象徵著重返地狱须付出的代价。

Ep7

「胁田先生,我会下地狱的吧。」

「全由你自己决定。」

一场祕而不宣的血之献祭,辻得到重回地狱的许可。下定决心告別平淡乏味的世俗生活,告別不懂拒绝的自己的同时,辻也在承受隨之而来的严厉惩罚。不仅原先一帆风顺的工作陷入谷底,更是遭到被辜负的年轻后辈的恶意报復-辻选择对他人诚实,说出一直以来极力掩饰的心声,无所顾忌的直白坦诚违反了理性世界矫饰虚偽的游戏规则。

从辻厌倦了以欺骗隱瞒(「优柔寡断」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说法)等手段发展、巩固个人利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站在现行秩序的对立面。后者为了不让此一「微小病变」影响庞大资本机器有条不紊的运转,於是授权个人或组织对势单力薄的个体施加压力和责罚,逐一剥夺起初赋予他的各种地位优势(辻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就算他一脚踏两船,以他在公司深受高层信任的地位,又有谁敢提出异议呢?)兜兜转转,辻与浮世排除万难,面朝大海的拥抱(前一刻,浮世还想著跳海轻生以挣脱束缚),与站立於岩浆喷溅的火山边缘的激情一吻何其相似:近在咫尺的死亡之影反倒彰显了生命的存在意义。

爱情虽然时刻面临著毁灭的危机,但是哪怕只是一瞬间,它所迸发出的情色之力,言语显得多余,甚至匱乏的,匯聚成一条彼此互不连贯的复数生命通往连贯状態的神秘桥樑,与之相应地,浮世与前夫撇清关係的一剎那,前夫失魂落魄的神情是生命由连贯至不连贯的体现。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前夫真的只是为了钱才对浮世纠缠不放吗?他难道没有从这场无人猜到结局的情感追逐裏切实感受到体內未曾有过的(与他人)强烈连繫吗? 当建构、支撑人类活著的一切因素(慾望、情感)变得不再確定,不可预测,不可理解,乃至不可避免,我们最终將在刻骨铭心的地狱深处相见,让无痛的孤独留在满口仁义道德的天国乐土吧。

Ep8

这一话的结尾,浮世和旧情人峰內大介站在码头边,倘若將此场面跟第七话对照著看必定感慨万分。果不其然,今次(再三)遭到拒绝的变成了辻。深田晃司透过一个瞬时的闪回为我们清晰传达了此地之於浮世的非一般意义:与旧情人被捆绑在一起的双手。数年前两人试图跳海殉情却以失败告终,难以忘怀的伤心回忆。看到这里,我们或许早已经对浮世的「背叛」(从理性范围考量)见怪不怪:这是完全忠於內心情感的真实表现。

在该话的开首,辻与浮世终於过上了安稳平静的同居生活,但是,恋人们的幸福总是短暂的-两人在宛如置身梦幻的烛光氛围下热吻-即使是梦,他们一样尽情享受灵肉相融的欢愉。辻开始在工作上寻求新突破(甚至出於对所爱的执著,主动拒绝待遇更优渥的跳槽邀请),向来漂泊无依的浮世则尝试充当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两人其实在互换角色,以满足所爱的要求(儘管没有明言)。可浮世毕竟不是热衷规划理想人生的女前辈(第七话,辻家裏的墙壁上贴满了租房介绍,遮盖自由游动的水母照片),她是属於充斥著不可预知的侵犯,无处不在的危险,死亡暴力威胁之神圣世界(monde sacré),没有刺激,没有纠缠拉扯的人生彷彿缺少了点什么。因此,当浮世从电视新闻里看见旧情人崩溃失態的样子,她的內心立刻掀起了久违的波澜:这个被理性规范击垮的脆弱男人正等著我去拯救。一度为当前所爱(辻)而阉割侷限的,像不受拘束的水母那般漂浮的激情重新焕发活力。

浮世与现代剧里充满刻板詆毁意味的「绿茶婊」、「渣女」等负面角色形象的具体差別就在於此,后者是有意识、有策略地游走父权社会,巧妙利用身边丰富的男性资源,在体制允许的范围內为自己爭取利益,当中不乏与权力之间的斡旋与妥协。浮世实质上是一名无意识的「主宰者」(我更愿意以此来称呼她)纵然生活在工作或理性世界裏,但她的行为是时刻处於脱轨失序的混沌状態,(没有工作)慾望、爱情、生命是当下的消耗挥霍,而非展望未来的辛勤耕耘(绿茶婊也是利用游走在多个男人之间累积財富)。

於是,我所指的浮世对旧情人的「拯救」是不求回报的给予,是出於一种对引发震盪的情绪偏移的绝对忠诚,当然,她是没办法控制被救赎的男人想些什么。从某方面来说,以上这些就是浮世一贯秉持的「真心」:她对大介的念念不忘是真的,对辻的爱同样是真的,亦曾对监禁她的前夫付出过感情,然而该於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情感,是由浮世主导和决定的。而且浮世的情感亦非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死物,互相背叛、沉默寡言的外表经常让人误解,既令人焦虑不安,同时魅力不减的內核,它以一连串盲目狂热的耳语引领深陷其中的恋人通往万劫不復的地狱深渊,告诉她/他:永恆就在前方。

Ep9

倒数第二话, 有两幕戏值得留意,一幕是开场段落,情绪激动的辻逼迫浮世做出选择:「要是我跟大介一样倒霉,你选哪边?」深田晃司没有给浮世正面镜头,恰如女方模稜两可的回应,而是透过车窗里的模糊倒影表明此刻的她內心是摇摆不定的-「同情」的警號声在不断迴响(就像最初辻冒险犯难也要帮助浮世的危险时刻)- 想回到旧情人身旁的激情暂时佔据主导。

延续第八话讲到的,浮世那一颗悬浮半空的「真心」註定为世俗社会所不能理解和接受,是要遭受排斥和谴责的,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同时在多个男人身上投放感情?因此,浮世仍需要作进一步的抉择:接受大介的求婚?(从一座坟墓进入另一座坟墓)还是回到无人值守的空房子,迎接不知下落的辻归来? 这两个选项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它们都要求浮世有所牺牲,捨弃「不羈放纵爱自由」的纯真天性,远离挥霍生命,日夜狂欢的神圣世界,从脱轨失序的混乱局面恢復至符合理性標准,循规蹈矩的单一不连贯个体。这时我们便来到第二幕场景,眼泛泪光的浮世凝望窗外的璀璨烟火,既是爱情之实,又是自由之虚。(这一刻)她已然確定了心中所想:「我一直误会,能全盘接受我的人,就是我应该爱的人。」

即將走下神坛/来回地狱折返人间,迎来固定不变,了无生气的世俗生活的浮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更为蜿蜒迂迴的艰苦路径。遍寻所爱而不得的焦虑,害怕永远失去的惊恐,与辻灵肉结合的强烈渴望,恐惧与慾望交杂的思绪皆是令她在这趟(同样不见终点)旅途「保持清醒」(不要忘记本性)的精神养分,而这不正是她在与辻神奇的相遇之前便已著手进行的吗?这一话的最后,浮世完成了此前一度被搁置的身分转换:她成为了一名平凡的推销员。

假如说,墮入地狱是神灵为考验辻对恋人的真心而许下的终极试炼,那么同等地,走出混沌,返回人间的浮世不惜放弃节庆「主宰者」的神圣地位,降格为受束缚的封闭生命形態,苦苦寻觅,等待不知何处的真爱有一天能现身。浮世没有想到的是,独自留在深渊备受痛苦煎熬的辻也完成了迟来的身分转换,却是极度情绪化,甚至不计后果的,他变成了浮世亟欲压抑的模样: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的流浪汉。

Ep10

浮世:「不如我地重头嚟过?」

辻:「我仲未可以相信你。」

浮世:「我唔介意。我爱你。」

「没有结局」不正是最完美的结局吗?安分守己了四年之久的浮世,最后时刻却还得唤醒那被压抑的放纵天性:第四次濒死体验,方才成功挽回与辻的爱情。脱险后的「我爱你」所代表的就是永恆吗?当下的经验或许是刻骨铭心的,而这段感情究竟能持续多久呢?再者,如果说结尾对第一话铁道路口危机的「再现」(延续第九话谈及的,包括角色位置的互换)达成了双重救赎,首先对浮世而言,真正的救赎並不单纯只是贏回了辻的心( 辻在地狱生活久了,具有相当程度的警惕性),应该是她选择透过什么样的手段和形式重新衔接起这段关係。

两人在铁道路口逃过一劫,浮世摸著辻的胸口说:我们现在不是好好活著吗?再把剧情线推前一点,害怕回到从前,万念俱灰的辻说:我现在跟死了没两样。浮世意识到若以安全无害的理性方式(讲道理、恳求復合、和平分手)是行不通的,为了让辻黯淡无光的生命重燃激情,死亡暴力的威胁无疑是最有效的利器。

当浮世闭上双眼,站在铁道中间,毅然把自己短暂的生命押作赌注,交由命运之神发落的一剎那,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繆思/瘟神」彷彿又回归了,这场惊险万分的搏命游戏即是宣佈神圣领域重临凡间的前夜祭,这其实早有预告-浮世毫不犹豫地把200万的积蓄通通花费在寻找辻的情报上面(稍微有点理智的人会捨得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一掷千金吗?)持续关注的忠实「观眾」胁田加快推动了赌局的展开:「我只是想看到这对笨蛋男女不幸的样子。」

浮世藉由启动千钧一髮的生死关头,不仅(起码是暂时)將恋人留在身边,並且找回了原先那个实现连贯性生命姿態的神圣情慾本体,同时意味著欺骗、冒犯等为理性世界所不容,用以打破封闭日常,与他者建立关係的「暴力」极有可能在未知的將来迎来重生。

从辻的角度思考,所谓的救赎也不是確认了浮世对他的真心,而是通过由浮世引领的百转千迴的冒险旅程,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找到一段確凿无疑,永恆不变的感情(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而这就是当他踏出改变的第一步,所必然面对的可怖景象-临渊而立。辻一旦亲眼目睹了经由常人难以理解的破坏生成的「裂缝」,他就再也没法逃避,或视而不见,他唯一能做的是正视日常崩塌,甚或永远无法復原的「现实」废墟,竭尽全力感受、接纳伴隨而来的强烈阵痛。

此时不妨借用滨口龙介《夜以继日》里结局亮平与朝子望向混浊河流,朝子说的台词:「河流虽然很脏,但也很美。」浮世的以命相搏让辻领悟到了这点:儘管眼前的浮世再不是当初那个我能为之付出一切代价,完全信任的女人,但是那又如何呢?难道这样就必须全盘抹杀她在他心目中不可取代的位置吗?所以,即使辻仍未能释怀(保持怀疑態度),他还是对浮世热情的拥抱给予回应。当辻从焦虑、痛苦与愉悦混杂的情绪衝击缓过神来后,他对与浮世的这段纠葛不清的关係必定会形成有別於往昔的全新认知/经验(继续质疑也好,摇摆不定也罢),对於原先优柔寡断的他而言,皆是不再稳定的內在自我一次次主动朝向生活之无穷未知的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