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区域》指的是女主人公想要的舒适生活——眼下他们正住着的漂亮别墅。电影唯一的情节就是丈夫因为工作要调任,而女主人公拒绝与他一起搬走,让他找办法让自己和孩子留在别墅里,让他找机会再调回来。但问题就出在别墅的地址上。它与奥斯维辛集中营仅有一墙之隔。也就是说,女主人公认为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旁是一件舒适的事情。而导演想要你去理解这件事。为什么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旁是舒适的。

这首先涉及到了《利益区域》备受诟病的奇观问题。“导演刻意地让奥斯维辛集中营不可见,从一个刻奇的角度(声音)表现大屠杀。”

这种批评与我的理解主要有两点分歧。一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表现大屠杀、表现犹太人的电影;这是一部表现特殊时期下“普通人”的电影,它的主要对象就是表现在影像中的一家人和里面的仆人,这里没有转喻或反讽。二是我不认为这里通过集中营的声音与日常生活的影像作对比是为了强调一种不算道德的戏剧性;这里下道德判断的关键点就在于集中营里声音的大小。

在电影《猎人之夜》里,两个被追捕的小孩子躲在茅草屋,看见反派在远处河的对面骑着驴走来的剪影,反派清唱着歌,按现实的逻辑,那歌声不可能被远处的小孩子听到,但电影中反派的清唱却像接了音响,声音大到是包裹着孩子们的,营造了那时情境的险峻。这里就是一种声音方面戏剧性的运用。

但《利益区域》倾向于以一种“现实主义”的方式利用声音。比方说,如果我是站在别墅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墙壁旁,听到的声音会比较多,比较清楚,因为空间距离上靠得较近。而如果是在别墅的房间里,则相比前一种情况,声音会流失掉许多,像隔着些什么,模糊不清。而相比下枪声的穿透力比人声要强,在房间里听到依然比较清楚、干脆,但是又有点像用木棍敲地板,或是住在商品房里楼上楼下的装修声,因为我没有看见真的开枪的画面。

以我们的日常经验,听到楼上楼下邻居夜晚发出的声音,如吵架声,我们的应对方式是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视而不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装修声大到我们受不了,我们打电话给物业要求处理。但是《利益区域》里展现的,居住在奥斯维辛旁这家人,在日常时刻,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含糊不清,完全不影响生活,他们下意识过滤掉并非不可能,并且非常人性化。所以这不是奇观,这是叙事。它在叙述一种“我们”的可能性。限定的视角,其实是与这一家人的视角重合,我们和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只能通过声音(和各种经过妥善处理的遗物)去感受集中营的存在。而只通过声音去接触,永远是不确凿的,这里面有太多想象的空间允许人作逃避,允许人不去面对。

电影中有三个较为跳脱的镜头,通过声音集中展示了集中营内情况,接近一种明示的目的。这些时刻声音的呈现与展现一家人的日常时听见的是很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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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在集中营的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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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镜头无需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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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最靠近墙的画面,墙边的空间被植被占据,施肥都是工人来做

所以女主人公即使知晓奥斯维辛的存在,但那只是一个概念意义上的,而非实质的,血淋淋的。墙让她看不见,声音的力量又因距离而微不足道。当丈夫在纳粹的晚宴上看着楼下交际的德国人时,他说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毒死他们。为什么要毒自己人?可见他只是一个在高层挥斥方遒、无需亲自操作的大机器中的一环,“毒死”的语词完全被抽空了,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意义。这正如我们对“战争”一词的理解,对于有的人来说,战争是一下子就可以搞定的事,那些反战圣母太矫情,咱们舍不得孩子哪套得着狼。而与俄乌、以巴战场之间那遥远的地理距离又何尝不是另一堵实在的墙。

来别墅暂住的女主人公妈妈在白天大谈犹太人的物品转卖、集中营女王面不改色,在夜里却因为房间窗口对着集中营的焚化炉,意外目睹了猩红的火光,遂在隔天不辞而别。不知这是否是在表达“看见”的改变性力量,在今时今日,这样的“看见”又对应着什么?什么可以突破我们道德感的边际递减效应。战争的第一天我们可以很关心,但一个月后我们大概要松懈了,要是不好运再有经济困难,为什么还要关注远方的哭声呢?电影最后的现代纪念馆里过去的衣物和相片,定期清洁的工人一定也习以为常了吧,不然她们又怎能坚持着这样的工作来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