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中,身兼导演与编剧的今泉利哉虚构出三位作家和她们的小说,其中,久保留亚与她的《法兰西梨》也是影片主线故事的线索。「把时间花在犹豫上是奢侈的」——开场后不久,两位主角在记者会上讨论时,我们知道了书里那位可以得到一切、也能放弃一切的主人公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而它也将成为对于整部影片的自我反讽,因为主角的犹豫,以及角色间关于犹豫的讨论占据了大部分时间。
若将这一设置解释为,今泉在《在窗边》中对于「犹豫」具有幽微暧昧之态度也未尝不可,那么这种态度本身难道不也可以被称为犹豫吗?
首先,主人公市川茂巳的烦恼建立在犹豫之上,但影片不先讲犹豫,而讲震惊,这份震惊来自「发觉妻子出轨却不能令我愤怒」,当然,震惊的缘由是大多数人会因此愤怒。因此他所犹豫的,便是该饰演如大多数人般的愤怒,以达成某种目的:与对方分手,或要求对方与出轨对象分手;还是保持平静,行走现在的生活轨道,反倒是一种保持自我。
来到这里,故事反而通俗许多,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从犹豫讲起呢?甚至更直截了当地,与伴侣当面对质,就像《在街上》开场那样。此时的今泉不如彼时果决了,那么我们只能再深入一步,感受态度的来源,是什么带来了这一变化?
尽管我们可能并不容易适应,想象当代日本电影与社会性产生的何种联系。除了常见的聚焦情侣/密友/家庭内部关系的这层叙事外壳,它们总是不着重于表现行为结果,而是铺陈可能导致结果发生的因子,并抽丝剥茧地讨论因子之间的作用,也就超出了所谓「论迹不论心」此类惯用于日常社会生活中的俗语之使用边界。这或许也是当代日本电影带来缺乏政治性或者远离社会之观感的原因,日常的政治性往往需要行为结果组成链路才得以显现。
回望《在窗边》的犹豫状态,这种犹豫恰恰为因子之间的作用提供了一个温暖的运动场域。在这个场域的前障是社会对于行为模式的规范,亦如市川茂巳的唯一一部小说书名——STANDARDS;隔阂着个人的情感、欲望与理念。于是此前关于《在窗边》的叙事疑问就此得到解答,震惊源于身处突发事件中的主人公首先认识到前障背后的相反答案,犹豫则来自于他无法在其后的时间里理解这种反差的成因——爱情在时空里的存在并非定式,「食物也仅仅为了吃而存在」,而犹豫之前的震惊,则反写了社会规范的难以撼动,这个特殊状态可以称为非日常的政治性描述。
不过这一叙事的完成需要其内部动力,即诚实与犹豫的对抗。社会规范在不同情境中化身为一套套的游戏规则,人出于自身欲望闯入某种情境,便不得不潜移默化地接受某一套规则;当它与诚实互相冲突时,若要以诚实作为出路,离开可以是抵抗的结果。在影片的中后段,两场似乎与故事主线无甚关联的单独情节精炼地概括了这个过程——身处赛马游戏中的赌徒因为自己开出租车的感受而理解马,对于游戏规则的接受由此崩塌;人生中第一次玩柏青哥的新手赚得盆满钵满,在接收到自己视为重要的召唤时毫不费力地选择离开,在那位路人兼柏青哥店的常客眼里他成为了「放弃一切」的书中人。
因而见微知著地,引出「我无意闯入你的生活」这一应存在于各个情境中的共识,而在现代语境里,我们也许只能从犹豫状态中理解非日常的政治性,但最后依然能够满怀希望地期待结尾——在圆的缺口处幡然醒悟,自省并自嘲道,犹豫实是幻想之人做的事,少年都知道生活是一杯不完美的芭菲(perfect),也仍然喜欢它所带来的悔意,又何必缔造没有缺口的圆。
既然挪用了陈绮贞的《狂恋》中「满是缺口的圆」这个意象,那么请允许我将错就错地改写最后一句歌词完成结尾吧:我无意闯入你的生活,现在要安静走出对你的狂恋。
等等,如果在这里结束,我们只意识到了缺口的存在,然后呢,该做些什么?在现实中更为常见的情况是,个体往往以惧怕伤害另一个体为名,放弃诚实的开端。在这种情形中,似乎无法通过讨论犹豫而揭示社会规范的屏障。但是,一方对于共同情境中该规范的相信程度,另一方总是很难得知的,那么一方在挑战规范的同时也挑战了对方,这通常被视为伤害,实际上只是在某一时空阶段,谁人更靠近规范、谁人更远离规范的位置关系外化。
「诚实,必定会伤害到什么人」——现实中的诚实与伤害之关系,总是不如我们最开始接受教育时的华盛顿与樱桃树、小孩与国王的新衣之关系那么纯粹。放弃诚实的开端,让主人公在影片前半段说出了「理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期待和理解只能带来失望」,现实中站在靠近规范一端的众人也不过是这么想的。而对于比寓言更加复杂的犹豫,后半段已经给出了答案,「人与人之间只有信任彼此才能交往起来」——在「只是位置关系的外化」这一属性已然被揭示的新情境里,人们可以互相理解这一信念,将被更加确定;人们可以信任彼此做出各自认为诚实的决定这一过程,将变得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