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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一号公路》不只是脚的路程,也是手与全身的路程。不单是跋涉的电影人,路上的每个参与者都为这部电影付出了劳动,克拉莫通过他的摄影机,通过影片的制作,将这些劳动分享给了我们。而观看、评述这部电影,是一场真正的辛劳,凝聚了苦涩与幸福。

我轻松愉快走上大路,
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
长长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
(以下诗歌段落均来自惠特曼的《大路之歌》)

克拉莫与保罗·麦克伊萨克(电影里的“医生”)一起返回美国,大船各处都发旧,铁锁上的红锈与海浪的白花相互冲蚀。岸上是绿色的自由女神,她举的火炬看上去已经中断,纽约漂在海上,建筑物泛起金属光,船只抵岸。一位导演(克拉莫)、一位演员(麦克伊萨克)、一位摄影师(Richard Copans)、一位录音师(Olivier Schwob)、两位助理(Christine Le Goff、Jordan Stone)组成了《美国一号公路》的小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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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纽约再去到缅因州,一号公路的开端。急流冲过河谷,医生像矫健的鱼游在河中,捡来树枝升起篝火,站在岸上朗读《大路之歌》。而1988年的美国已经担负不起惠特曼的理想,北方的人们辛苦生活,伐木车开在陡峭森林里,伐木工走上树枝。电话接线员照常活动着线圈,电影人赶上她当天穿着深蓝背心,里面是湖蓝花衬衫,戴着戒指和天蓝耳环、珍珠项链。她摸索了一下木质机器上灰尘的变化。在阳光更充足的家里,接线员对镜头讲出自己现世的悲观,重申《圣经》的预言。

电影是美国人亲切的仪式,人们通过它想象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人们以仪式活动挖掘自身潜力,用仪式的手擦拭珍贵的物质。在福特的西部片或明奈利的歌舞情节剧里,仪式可以是一个地标、一种风俗、一种人的姿势,这些维系活动将土地压缩成精华,即故事或摄影棚。而真实的陆地和房屋,是现象丛生的环境,一次完整的记载就需要类比各种现象,像宾果游戏厅里,医生回忆里的母亲,与皮纳布斯高族妇女现状的相仿;像印第安人的黑白照片墙、他们的豪猪工艺品和吹起的乐器,像一位印第安老太太面对摄影机保持的神秘。当地的聚落、人们的面孔,皆是或隐或显的地带,它们也会像演员般凝聚起一个姿态,更多时候,则将紧密的维系藏在外观的平静之下,在这样的世界里,举起摄影机是更持续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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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发的黑人、罪犯、病人、文盲,没有被拒绝,
生孩子,在医生后面追赶,乞丐流浪,
醉汉晃晃悠悠,机械工具会哄笑,
逃走的青年,富翁的马车,纨绔子弟,私奔的男女,
早市上的人,灵车,家具搬到镇上又搬回来,
他们走过,我也走过,一切都走过,不能被禁止
一切都被接受,无不使我感到亲切。
······

道路的黄色实线延伸,一个红格子外套老先生朗读着自己的讲稿。他住在蓝色的旧旧方房子里,敲木条耍弄着一个戴红帽子的木小丑。这是个放满藏品的屋子,老人框起来的证书、他脸孔上老去的折痕、一个银色的独角兽时钟,都是它的藏品。克拉默运动着摄影机,看向医生提问的嘴以及面颊的刻痕,携着他的问题经过银色的时钟,经过保存家族历史的照片,到达老人的耳朵和他眼睛所对之物。红格子老先生调度了自己的故事,道路、房屋、屋外的树木都是这故事的演员。

1988年,人们在经受内部的斗争,缅因州的接线员预言“最后的审判”来面对人类的联结,马萨诸塞州的女巫则将外星探索视为未来的联结、将战争视为联结的毁灭,大部分居民仍然以选举为联合的渠道。地区日渐保守的宗教氛围,和保持着分辨力的知识分子,看起来是对立的,但是他们都生活在这个地方,在选举时他们会被统一为一张选票。多佛尔地区的一对教育工作者,带他们来到图书馆,寻找最新版《韦氏大学词典》的改动,当二人的手共同翻阅字典,在它红色封皮里,检查白纸黑字和借条上的名字,就是最清贫最坚韧的政治影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朴茨茅斯市,反堕胎者们举着彩色标语、抱着婴儿、微笑地唱歌以抵御社会的进步;被他们围攻的堕胎者吉娜·亚尼基,面对着百叶窗的缝隙,承受从他人到自己的仇恨。而康乃狄克州的布里奇波特市,电影跟随一对少年夫妇排演着他们的婚礼,那少女读着报纸上的黑字找工作,她的新郎却面临着会否入狱的指控,青少年监狱的检察官则一路走一路讲自己生活的割裂;会议堂里,黑人候选人小西塞尔·杨一路走一路排练着竞选的陈词;扣押处的警官和犯人都不只是白人或黑人,一位黑人囚犯向摄影机展示肩膀被殴打的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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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路之歌》的第二节,各种美国人组成了完整的路途,追逐打闹但相互滋养,相互羁绊但一起同行,人们之间迸发的矛盾像蒙太奇一样恒久。美国逐渐不再健康,但隔着观点、隔着门墙或隔着城市的人类们,还在被公路联结,克拉莫从欧洲归来,仍带着惠特曼和约翰·福特的精神,沿这条公路而下。他与所到之处的任何人对话,他们把自己的影像和声音交托给他,他接受着这些割裂的或共同的愿望,与书本一道带在路上,一直带到电影的剪辑台上。电影是高于当下的、未来的时空,在这里一切重新相互听见,相互看见,即使很多事无法相互和解。

因而一部电影的形成,是神秘的,毕竟此事与彼事如此矛盾,或彼此几乎无关。而目光的变换、空间的交接、聆听和伴奏,这都是电影身体和身体内部的运动,电影要沿着一号公路往下走,它需要用意识来调度它的己身。

从此刻起我规定自己摆脱羁绊和虚构的限制,
来往随心所欲,做自己完全绝对的主人,
倾听别人,仔细琢磨他们的话,
停顿,探索,接受,沉思,
我性情温和但意志不可抗拒,要摆脱那会束缚我的束缚。
我把广大的世界揽入胸怀,
东部和西部属于我,北方和南方属于我。
······

当栗子树的树干传播着病态孢子,旁边细小的绿树才刚长成,波士顿公共公园枝叶茂密成风,它的碎石其实从冰河世纪演化而来。曾被惠特曼曾慷慨呼吁为“你们这些!”的空气、光、房屋之间的夕阳,它们被历史延展为开阔的样子,或切割成细微的样子,内部的规律或从未改变或几经更迭。而人类的作息与活动,乃至电影的生成,也如大自然一般凝结出带着秘密的物像。在黑夜覆盖白昼的过程中,有座木板拼成的粗糙的桥,飞鸟在桥面停息,桥桩们在海水中流淌着倒影,电影的奥秘就像这座桥与海水和大气之间的奥秘,就像一座桥何以与屋子后的晚霞、房子前的石堆被放在同一串序列里。所以电影不仅拍摄自然,它在思索为什么这些事物应该被拍下,它探索这片晚霞与那座桥梁之间的联系,以此想起了更多的河滩、街道、紫雾里绿色的灯,它在事物的缝隙间探索着自己的规律。

物像从历史中演变而来,有时它们像图腾一般鲜明,我们看到蓝色黄色的手套、闪着银光的轮毂盖、红色的围裙和红壳子香烟,便觉得它们标志着人类的世界。葡萄牙小店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的陶釉摆件,制成生活图景中女子或男子的模样,她们在人类世界的秩序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些小小的、至关重要的制品,作为更早被发明出来的东西,它们向电影的载体传授着待人接物的古老秘密。而节日里的物件,感恩节塑料袋里的白米、一罐罐青豆、桃子、小红莓,既是物质也是感恩节的标志,节日精神被它们传递给人们,新的精神覆盖着旧的历史。圣诞节的玩具娃娃们举着蜡烛左右摇摆,她们静谧的蓝色虹膜与摄影机相互凝视着,在人声外交换光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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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对智慧的考验,
智慧的最终考验不在学校,
智慧不能从智者传给无智的人,
智慧属于灵魂,不容许证明,它是它自己的证明,
它适用于所有阶段,事物和品质而得圆满,
它是对事物的现实性和不朽性的肯定,是事物的精髓,
事物的表象中存在某种东西,将智慧从灵魂中唤出。

正是表象从不自我释义,正如一扇开合的门同时是孩子们的涂鸦地,正如人的活动,眼珠的转动和说话的停顿,它们是实在、暧昧而多义的,与阐述其为何如此的语言之间保持着距离。因此电影保存这些表象,生成多义而专注的言语,在每一个层次里向往朦胧的准确。一位黑人女性的嘴唇如山谷厚实,她戴的耳环像土壤里的巨大花卉不可低估,她对克拉莫的十年欧洲生涯有所感触,而克拉莫——以及同样身为摄影的我们——一边与她所说的话交流,一边回应着她面孔的独特现象,而这张面孔,将一切词语吸收到其内部。

一棵“家族树”将人家的历史描绘为面孔的聚落,从独眼的海盗祖先开始,有不同着装的男性女性、绑着辫子的印第安人,一起组成树干和树枝,树冠的顶端是一个橙发小男孩,这是一本起源和演变的图画书。纽约小学里的小孩在玩故事接龙,相对于成年人的闭环虚构,虚构在孩子们之间总是断裂而接续。克拉莫则创作着童年的绘本,纽约的红色灯塔和米尔顿的绿屋子。守灯塔人托德穿了绿色外套、戴了大草帽,拿着钥匙——就像绘本里画的那样——带他们走入塔中,一级级的铁阶向上延去。一个翻着图画书,一个对着窗外的灰色大桥,托德和克拉莫,各自描述着这个有光的灯塔。红色的灯塔,大桥上的铁门,这些建筑总是能让人讲故事。克拉莫讲父亲米尔顿的故事,也没有走进故居的绿屋子,因为它的外部已布满了时间,屋旁的铁网门、被铁网缠进身体的枯木、河水的波流、敲打的铁杆——通过这些实在,言语看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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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灵魂的流露,
流露的灵魂出自树荫隐蔽的大门,它永远在发问,
这些渴望为了什么?这些黑暗中的思想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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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地标,官方总是以这些标识作为它的图腾。然而人们之间有秘密的坐标,缅因州草地上的轮毂盖、纽约的红色灯塔,它们像古印第安人画在山壁上的羊,以及他们那些意味不明的图腾柱,只有与之有关的人才懂得其中奥义,对于推测者来说,它们皆为奥秘。美国想通过纪念碑建立坚强意志,越战纪念碑巨大的棱角,像是美国宣布它终将战胜伤痛,可这意志的建成,是基于牺牲者们再次被压缩成一个个常见的名字,就像征兵时的名单。而对于被战争影响过的平民,这一排排名字才是更隐秘的图腾,他们是一个个人的抽象图样,我们通过这些常见的图样,来辨别很多东西,历史对个体的影响,生命的不同境遇,人们将自己的身影映在这些排列的图腾上。正如国家的图腾——华盛顿纪念碑——有时会变成线条图像,人的名字、面貌和对时代的记忆,远比官方的释义更加详尽,它们是难以被破解的藏品。

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奥秘,我们对同样带奥秘的他人感到亲切,人们有时以信任相互交流,这种交流能打开我们的潜力,人能想起一段音乐,能倾听一段话语,能尊重他人的神态。华盛顿的一位萨尔瓦多偷渡者,跟着他走过雪地和街道去工地,聆听他西班牙语的语调,电影开始流露出一段回环前进的打击乐,这段音乐是电影与他的信任,也是与我们的。另一位萨尔瓦多妇女玛丽娜,我们陪她等公交车,听她分享自己的过去,她有比现实遭遇更敏感的思想经历,我们尝试与说话的她相互安抚,更珍惜相信她的笑脸,那是她学习英语、参加工作时的一份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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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呀!不管你是谁跟我同行吧!
跟我同行你将发现什么永不会疲倦,
大地永远不会疲倦,
起初大地是粗犷、神秘、深不可测的,起初大地是粗犷、深不可测的,
别丧气,继续走,那里隐藏着圣洁的东西,
我向你发誓,那里的圣洁之物美得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
······

在军事基地,美国又在召唤“一个新的时代”,可是土地上还布满“上个时代”的东西,如跳伞训练营铁板表面的锈迹,如乡村地上没被修葺的泥土,我们更信任这些长久的物质,它们从不灌输单一的隐喻,它们之中有无尽的隐喻。一块光斑、一片泥土,它们不靠直接的说辞来治病,只是以自身更宁谧的存在。医生头发上暖黄的阳光,是细小的光与细小的头发的相互累积。当看着这些隐喻无尽的事物——有历史的物质,人头发上的光线——之时,人会再次获得想象的力量。这一小丛光芒,抚慰着他也抚慰着我们。

人们所承受的落后与痛苦,与左翼阵线的伤痛,犹如同一种疾病的两面,很多平凡人的创造,却是大家尝试相互安抚。旧友帕特·里斯与医生和克拉莫共同排演了更精简的出场,帕特追踪着极端保守主义成员的信息,预测他们的新动作,他把一块块报纸拼贴起来,组成了一条危险的故事线。变装者戴安的出场,更是摄影机与演员的相互调度,一小块生活的片区、一阵帕特的笑语,摄影机转到另一个方向,戴安就这么站在远处。在戴安的化妆间,他们与她对话,她突然凝视不语,面孔上画着一层红紫色彩,耳朵戴着金色、螺旋的耳环,这张面容引起了音乐的幻想。那么,这样的人可以得到保护吗?电影只有用这些单薄的力量保护大家,把一切带到更安全的时空,就像戴安的水床和小猫,给他们提供了一次安睡。成排的降落伞飘落,像水母一样飘荡空中,电影用音乐弹奏着这些高空的水母,弹奏着他们走过的地上的荒土。朋友们分享现状,陪寿星吃生日蛋糕,就像现实医生拿起白色的绷带,彼此小巧地、诗意地相互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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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我将和你以诚相待,
我不会给你古老华丽的奖品,只有粗糙新鲜的东西,
这就是你必会遭遇的日子:
你将不会积累所谓财富,
你将以慷慨之手分散你挣到或成就的一切,
你抵达你要去的城市,还没满意安顿,就有不可抗拒的呼声召唤你离去,
你将被那些落在你后面的人讥笑嘲讽,
你接受了爱的召唤,却只能回报以离别的热吻,
你将不容许那些向你伸出手的人搂抱住你。

在南方,虚构变得越来越密集,从帕特,到戴安,到医生,医生突然结束了自己的旅途,克拉莫带着其余的团队成员上路。他们一点点地走进这条陌生的道路,摄影机从各种距离来看一件事物,它从最整体到最局部地放大一块标牌,这块标牌就变成两个残留雨滴的字母,于是它又从远到近地看标牌旁边的工地、工地对面的一群长凳、凳子木条上的雨水,然后是湖泊,当一辆汽车穿林而过,影像开始跟随它运动。在事物的不同部分里,每个局部都有自己的小系统。南方的森林里,一物的变化必然影响更多的事物。砍树的时候看到树根的蘑菇,三个兄弟一起搭房子,带着急救箱给对方上药,伐木的黑人腿被割破,仿佛树干流着鲜血。伐木掉落的枝节增添地貌崎岖,废弃的树枝被拿来烧火。新生的水泥是蓬软鼓胀的,砌到砖头间再变得坚硬。树林里的一团泥土,当中有蚂蚁的群体活动。大地系统曲折而深不可测,上帝的指导再次显其神秘。

人们将珍贵的藏品展示给电影,对越战的复杂记忆、一块远古的化石、一把致命的小手枪,候选人杰西·杰克逊向不同的媒介介绍自己的榜样,响尾蛇的毒牙也被展示。南方镇上的人们,像森林中的动物难以捉摸,他们将人类比作被风吹散的蜘蛛,有一位霍利先生是“人类悲剧以及刑具的收藏者”,他怎么得到那些藏品——简·曼斯菲尔德的车、肯尼迪被枪击的游行车——是美国历史的一个暗洞。城市从不同角度展示着自己的建筑术。而自然界的规律总是成为奥秘。水波映着树枝如棱镜、鳄鱼或许就藏在这明亮的水中,对于电影来说这是纯粹的魔力,甚至水怎么从墙上落下、一注注流入下水道、然后在河流中将枯叶卷成一个漩涡,我们从中再次发现引力、从而想象自然。一只野乌龟错走到公路上,对它而言,人类车道像迷宫般危险,它有着盔甲般坚固、黑岩般深刻的龟壳,一步步回到草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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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旅行者,处在各自不同的时代,
有从懵懵懂懂的婴儿时代向前举步的人,
有快活的青年人,有完全成熟的须眉男子,
有丰硕、满足、不可超越的成熟女子,
有进入庄严的老年时代的男人和女人,
老年时代,平和、豁达,具有和宇宙相同的豪迈和宽广,
老年时代,自在地流淌,具有玩味的临近死亡的自由。

一到迈阿密,医生回归了,背着绿书包、拎着黑皮包。在电影的“记述”中,他走在船桥上就和一个地上的人隔空对话,租下了他的房子,结果却是被欺诈。那是一间敞亮的房屋,一面临河,一面临高速公路,住在这里可以观看航运和船桥调度员的工作。他们还在当地发现了一位有表演天赋的女性,当医生走过街头的时候,她和卡拉莫的谈笑声已经“计谋”了他的路程,当她从打工的快餐店走出来,他们便偶遇了。他们像情节剧一般开始交往,美国的类型电影在它真实的城市里演出,靠港的房子、橙色的店门饰演了摄影棚。保罗·麦克伊萨克一路演绎着这位“医生”,因此电影总是了解到土地上正发生的疾病和医疗措施,无论是树木的病态孢子,还是纽约的艾滋病机构,来到迈阿密,认识到海地人巫毒与医疗相结合的机制。电影人也如医生,接受当地的生活法则,方能沟通这里的事物。

人们的生活模式提供了胶片的色彩,在北方,视线多是灰色调的,建筑物多为静态,在迈阿密,轮船与河岸上的房屋相互遮罩,摄影机的写作也如水上行舟,一只鹈鹕的脑袋向左转,两根缆绳从视线的左边摇荡到右。或者说,电影早已成为了事物的演员,它表演着河上忽远忽近的房子、船上成堆发光的自行车、塑料瓶、打工仔露出的腰部。调度员按下按钮,两块桥板合成一座船桥,那沉稳的眼神和皮肤,让电影渴望成为她的演员。迈阿密的窗户有多彩的花纹,老年人团体在一扇粉色边框、橘黄灯光的窗户里学习华尔兹,他们衣裙翩跹,享受这“自在地流淌”的暮年时光;夜里的灯标志着轮船、接力着故事,医生与那位女性在另一片灯光里跳舞,他们是“快活的年青人”,克拉莫还要顺着水路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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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呀!走过奋斗和战争!
既定的目标不能撤回。过去的奋斗成功了吗?
是谁成功了?你自己?你的国家?大自然?
现在仔细听我讲——事物的本质要求,不管什么样的成功,都必将产生某种东西,呼唤更伟大的斗争,
我的号召是战斗的号召,我为积极的反抗鼓劲,
和我同行的人必须全副武装,
和我同行的人要忍受饥寒交迫,遭遇顽敌和背叛。
......

在基威斯特,跟着捡垃圾的伯伯来到“彩虹尽头”,在它的木棉树后,突然有一系列数字。从红色路标上的“尽头1”开始,是绿色路标的“0”,“0”的灰色蛇纹通向选举箱上的红色的“8”,然后是纸箱上的“3”、“4”,接着是选举车上的“434”,封条上的“004420”,拱门上的“3”,还有“3”、“6”、“7”的递增,以及“7”与“760”的并列,电影仿佛在走上一场彩色的梦,用以区分物品、用以延续规则的计数,突然变成了一种新的语言。捡垃圾的老伯拎着白白的塑料袋,克拉莫举着摄影机,一起转悠了一圈,头上仍是巫毒教的木棉树,树下有海地人留影。数字的梦幻迷宫,千奇百怪的生活风俗,以及电子图像红线扫过之谜,人间被谜语交织起来。一只巨大的热气球被成,像木星般美丽圆整,它飞向空中,带着关于天地的问题。

尽头,强健的桥墩之下,海水冲蚀着美丽的岩石,桥堤上一只水鸟脑袋向左转,看汽车行驶于海上。克拉莫去到海里,看见更古早的生态系统,一个群落里的珊瑚集群、海扇、珊瑚脑都共享同一个消化系统。水下生物组成一片海洋,美洲大陆从海中来,电影将一号公路延伸至哪里,带着音乐那通往未知的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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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呀!大陆在我们面前!
路是安全的——我试过了——我的脚实实在在的试过了——不要拖延!
把空白的纸留在桌子上,把没打开的书留在书架上!
把工具留在车间里!把钱留给鬼去挣!
让那些说教中止吧!别理会学校里老先生的叫嚷!
让牧师在讲坛布道!让律师在法庭辩论,让法官去解释法律。
伙伴啊,我把我的手给你!
我把比金钱更珍贵的我的爱给你,
我先于说教和法律把我自己给你;
你会把你自己给我吗?你回来和我同行吗?
我们会彼此忠诚至生命的尽头吗?

工作人员的名字出现,克拉莫和他的小团队,不断变化着劳动方式,电影的拍摄和制作,观众们的观看和记忆,都是对这条道路的再次行走。美国一号公路上总是有整片土地的疲惫,国家的主流也已经疲于思考电影的根源,而《美国一号公路》却在再次探知电影的生成。当然,克拉莫有很多隐秘的同行者,例如在美国的乔纳斯·梅卡斯、迈克尔·斯诺、在欧洲的戈达尔、阿克曼等人,以及在好莱坞的大卫·林奇,因此这份演职人员的名单,可以延伸至很多很多的名字,以及我们自己。

《美国一号公路》至今接受着自然和人们的考验,时间和身体的考验,与这部电影同行的观众,则接受了和克拉莫共同的考验,我们需要为最细致的事劳动,就像接纳电影一样,再次接纳自己的潜能。电影从洲到洲,从陆地到海,外延无尽,它随时通向我们生活的家园,打开我们意识的褶皱,如今我们的眼睛在各种现象里看电影,我们的体质在学习电影的敏感。人与电影的身体都是有限的,但艰苦的任务没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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