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先發布于澎湃新聞,文 石新雨、TWY
“結束了,終于——我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我的金色搖滾年華,我的迷幻旅行,我的革命。”——托馬斯·品欽《葡萄園》
時間并不存在,但它依舊控制着我們。什麼樣的時間?對于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來說,至少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的電影要逃離的,是所謂的“當下”:自2007年的《血色将至》以來,安德森和許多同輩的美國導演一樣,幾乎隻拍攝年代戲和曆史劇。同樣的時間觀念,或許也适用于安德森的文學偶像托馬斯·品欽,借古諷今是其拿手好戲,同時還有對不同年代語言風格的精彩重構。
另一邊,盡管安德森保持着懷舊的底色,但其導演風格也在經曆了早期的歇斯底裡後,找到了更直接的形式:曾經在《木蘭花》中需要用眩暈的運鏡來抵達的情感,如今隻需一兩個固定鏡頭就能完成。導演弱化了宏大叙事的托詞,轉而靠近其拍攝對象:2014年,在改編品欽的偵探小說《性本惡》時,安德森最要緊的工作,就是讓演員将原著文本忠實地念出,那屬于1970年洛杉矶的嬉皮士語言是打開其它時間結晶的前提。對文本近乎無條件的信任,是走向簡潔的道路,而在這種忠誠背後,安德森似乎放棄了前作中“最後的王牌”式結尾的傾向(《木蘭花》中的青蛙雨)。在影評人尼克·平克頓看來,那與其說是野心宏大,不如說是種“絕望之計”的賭注,“在将影片逼到死路一條之後,用壯觀的姿态來完成最終的逃離”。這或許也是“大師”的焦慮所在,但《性本惡》駕馭文本的輕快,無疑展示了一種更加自信的姿态,2017年的《魅影縫匠》更能稱得上一個美麗的意外:這出情節劇沒有任何托詞,隻有幾間屋子、幾條樓梯、以及演員身體之間持續的場面調度決鬥;安德森在異國拍攝了他最為專注的作品,毒蘑菇被清晰地拍攝,被含有愛意的人自願服下,而他終于放下對過去時光的憂郁,以及那股迷幻勁中忘乎所以的不安。

長久以來,這種幻想與不安的張力,化身成了電影中的一系列“小大人”形象,那些由華金·菲尼克斯、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亞當·桑德勒等人演繹的角色,皆為小男孩式的偏執狂,而《甘草披薩》中由15歲的庫珀·霍夫曼(已故的菲利普的兒子)飾演的加裡·瓦倫丁,更是暴露了他們真正的模樣:在漫畫風格的七零年代加州,他一出場就是一位“演員”,頂着張爆痘的娃娃臉模仿成年人的生意與說辭。同時,阿拉娜·哈伊姆飾演的同名女孩,也為自己的“長不大”找到了完美的托詞,每當她想在成年男性那裡獲取“大人的性張力”時,那看似精英的對方——從好萊塢巨星到新生代政客——都會顯出最幼稚的一面,促使她奮力往回奔跑,回到佯裝成熟的少年堆,和無盡的彼此确認中。
因為真正的成年人并不存在,在《甘草披薩》中,安德森的最大意願,就是借來自己童年的時光,拍攝一群孩子們的奔跑。更準确地說,他最關心的,是“起跑”的速度:或許是一陣突然的欲望,讓戀人想要解救對方,男孩在頃刻間就跑了出去,在鏡頭同樣快速的跟随中沖向那位女孩;他們在大街兩頭彼此望見,随之加快了腳步。這是安德森最輕松的影片,因為人物從不承擔後果,他們避開了對它的注視,試圖以此獲得年華的輕盈。但安德森的省略未能達到想象中的輕快,反而留下一大片孔洞:我們仍舊會不安于警察對加裡的逮捕,因為在倉皇之餘,男孩根本無力追問“發生了什麼”,隻能與對象隔窗擁抱,以共同轉換這場噩夢的語調;又如當加裡和阿拉娜在報紙上看到巴以沖突導緻的限油令,因此不得不關閉水床生意時(“白癡,乙烯基也産自石油!”),隻有大衛·鮑伊的歌曲陪同着加裡跑進車流,為他的呼喊伴奏:“世界末日來了,老弟!” 沒有後果的生活流露着惶恐:在這部新冠疫情初年拍攝的電影中,孩子的痛覺已然消失,我們嗅到一股不由自主的釋然,和一種自我投降的迷幻。

當作為導演的感知與主題的野心表現出相悖的張力時,安德森的電影便會越加滑向面孔與腳步,其唯一的政治是情感的政治,其唯一的速度取決于當下是否已被遺失。《一戰再戰》同樣關乎奔跑,但速度已參差不齊,結果顯現在開頭中:在兩個交叉疊化的鏡頭之間,我們首先看到動作迅疾的帕菲迪娅(缇雅娜·泰勒);而另一邊,她的愛人從一開始便步履蹒跚,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的身體顯得如此平凡,被裝在兜帽上衣裡,吃力地跟随他人的腳步。這是當下的速度,不夠優雅,也不快速,它追尋着一個不存在的抵抗,已然在撤退之中。電影中沒有政治陰謀,正如在品欽的《葡萄園》中(安德森的靈感來源),男主人公為了獲得救濟金裝成精神病人跳窗子一樣,一切都人盡皆知,甚至還有電視報道。除此之外,隻有毫無象征的拍攝:美國移民局羁押移民營地、美墨邊境的高牆,它們以最蒼白的面貌被展現,告訴我們電影正處于“當下”。

唯有這個不加遮攔的世界,才容得下帕菲迪娅。最任性的偶像成為集體情感的核心,安德森無法代表她,隻是為她的運動創造了更浪漫的平面。
戎裝的帕菲迪娅再次驗證了關于“成年人不存在”的認知:在序幕的行動中,她突襲了美軍上校洛克喬(西恩·潘化身為最邪惡的性格演員),可正當她要喚醒對方并宣戰時,反打鏡頭中的洛克喬卻眯着眼,為面前神秘出現的黑人女戰士性奮不已。帕菲迪娅接住了挑戰,還蹂躏了他。這是個因欲望而驕傲的孩子,可同樣地,一旦暴力機關真正出現,她也做不到任何假性的頑抗。序幕終結後,帕菲迪娅帶着自己的身體跨過邊境——它既是往日戰鬥的國界線,也是畫外的現實。人們在沉默中藏匿着她。

随着頻繁的變節和撤退,電影勾勒出一張美國社會的地圖,囊括了新納粹組織、抵抗運動的幸存者、以及各種自發的移民庇護所。如同最直白的漫畫,軍官們直接向銀幕彙報鎮壓計劃,暴力抵抗者則将革命視作表演——“簡直是三戰開打了”,長期活動于地下和屋頂的拉丁青少年們,因一次稀罕的正面交鋒而無比激動。相反,這裡的警察縱隊,多少就像社交網絡上看到的新聞圖像,總是自導自演着一場充當幌子的暴力鎮壓,而由“師父”塞爾吉奧(本尼西奧·德爾·托羅)保護的墨西哥移民則悄悄離開了現場。
在《葡萄園》中,品欽從八零年代回望過去:“「革命」這個詞…… 在當時被廣為運用,甚至是被充滿愛意地運用,含義也極廣泛。” 如今,這個詞出現在電影院中,未免帶上了一股天真之氣,因為它源自一個充滿幻想的年代。是的,對于熱愛電影的人們來說,“60s”不再是一個時間尺碼,而是一盤拓撲的唱片,一種愛與恨。與現代共生的電影,在二十世紀中葉時達到其形式異變的轉折點,伴随着全球的社會運動浪潮,連結着流行音樂和前衛藝術的巅峰,成就了無可複制的大夢。電影重現了個人革命在群體革命中的潰敗,而六十年代反抗本質的沒落,卻因其藝術成就的前所未有,持續地成為了後來人的緻幻劑,當曆史性的悲劇不斷在現實中上演時,召回“60s”的精神難免成為了必然的支柱。一位影迷被潛移默化地教導,要必須抓住一切你能抓住的來自“60s”的革命痕迹,哪怕自己并不能切身地理解它——《阿爾及爾之戰》無非是精神嗎啡。

幻想才是真正的陰謀論,如孩子們繼承自家長的暗号。我們對帕菲迪娅的着迷,需要一種迷影式的執念:“如果有人對你念出這段話,你就要無條件地相信ta。” 每個秘密組織都有一串暗号,憑借它,素未謀面之人得以相認。對于不了解曆史的孩子們來說,這些亂碼般的字眼恰如家長的神經質,哪怕革命一詞早已失去含義,她們還是将其背下,甚至比父母記得更牢。
女兒薇拉出場時穿着空手道服,帶着不太平穩的微笑,仿佛能感受到面前的障礙物:景框,或一場未知的挑戰;而正如挖掘演員蔡斯·英菲尼迪的安德森一般,“師父”隻給她最簡單的建議:學會呼吸。于是,一套招式,兩種節奏,形象的純淨不言自明。
安德森并不試圖理解帕菲迪娅,我們對青年薇拉也所知甚少,女孩們隻要走出家庭的視野,就會失去管制,而父女倆還沒來得及過幾天正常日子,逃亡便飛快地來到了。薇拉出門前,鮑勃記起危機年代的陰影,禁止她使用通信設備、必須随身攜帶“啞炮”——它從無半點蘇醒的迹象,可一旦發響,就迫使她順着聲源去靠近另一頭的陌生人。

直到薇拉面對面地問修女——“我長得像我媽媽嗎?”——我們才知道,她也懷有對不在場母親的想象;直到她背誦了一整篇暗号,才顯示出作為忍者的強度。她必須面對時間的兩極——迅速的“重逢”和兩代人流失的記憶,從學校廁所到西部戈壁,她被不同角色帶離先前的藏身空間,遭遇最短暫的責任關系、陣營或倫理。帶着些許滑稽,洛克喬随口認領着“父親”的身份又将之抛棄。而薇拉,她就像一個平行世界裡的盧克·天行者,在幻覺破碎時被拷上手铐,改用身體扭打、沖撞任何潛在的敵人,當被問及會否有人來接她時,她給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後憑着小野獸式的微笑,一邊反擊一邊進入焦灼的等待——等待死亡,或者某個模糊的人。
如果說薇拉是個“不應出生的孩子”,那麼,無論是那些企圖殺死她、還是保護她的人,他們都已經錯過了屬于薇拉的時間,于是隻能中途截擊,将她帶到滿是陌生人的地界,直至道路變成疊嶂的海浪。一輛汽車像野獸一樣追趕着她,她就逃亡,不得不撞面時,便以父親都不記得的暗号保護唯一的高地。時間的眩暈以一記怒号般的姿态,凝于尾聲中的面面相觑,在這組可怖的圖像中,父女拿着槍指向對方:那位最終的女孩(正如恐怖片中的“最終女孩”一樣,她内心的一部分永遠被怪物附身)機械地重複着不屬于自己的暗号,而那位曾經的影迷、活在幻想中的小大人,則反複地呐喊:“不重要了!” 依舊是人物拖着自己的身體,嘗試相互确認,但這沒有那麼簡單,因為二人已先後經曆了外界的危險,最終,選擇放下抵禦來看見對方的震顫。至此,密語不再是阻截,而是難以平撫的呼吸。

薇拉的時間,曾經被暴力叫停,警察闖入中學禮堂,逼她的朋友重現了16年前的背叛,然而在讀完母親的信件後,她所回歸的仍是這樣的世界:充滿了貧窮而彩色的面孔,在“場面調度者”瑟吉奧的指揮下,人們即使在撤退時也能有一面之緣,她和滑闆車抵抗小組在不同的城市中冒險,沖上天台,或走出家門。縱然“繼承”一詞預示了兩代抵抗者的失敗,但至少,帕菲迪娅和薇拉還擁有各自的秘密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