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用我以前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来说,当你信心满满来到一个二三十人的会场,你充满惊喜地讲了很多跌宕起伏的转折点,或者一个包袱,客户完全没有表情,呆若木鸡,这种训练久了之后,你不觉得他们该有什么反应,你只需要很有自信地,或者很有激情地把自己的东西讲完。”

曾志完全没想到,奋战广告行业25年后转行电影导演,谦虚地评价“65分左右,差不多及格”的第一部长片就拿下了大奖。

昨夜(6月20日),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颁发获奖名单,中国电影《这周五的游乐场》从11部影片脱颖而出,摘下最佳影片奖,该片被本次亚新评委会主席曹保平称为“评委们经历了纠结和争执才找到的那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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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曾志的话讲,这是一部在剧作阶段就试图“更黑一点,更狠一点”的电影,虽然执行过一次补拍,但拍电影“不能认死理,它确实有一种水流流过去的感觉,跟之前的规划不一样,但也觉得OK”。

话里的意思是,你如果没有承受当下各个维度的苦难的策略,就会少了一个创作的牵引力。

就如同《这周五的游乐场》这部电影,从身为护士的年轻妈妈的视角出发,在一路困境压抑中寻找着些许温柔,最终在一场意外事件里精神崩溃,暴力出手,而回转的结局又带给我们面对无解的社会病症时所做需要激发的超然的理性,电影顺势塑造出同一个长椅上坐着的三代女性的不同精神性格,65分,其实说得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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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曾志

01、白衣情缘

第一导演:你说你因为总受伤住院,所以观察到了护士群体,这个总受伤是什么情况?

曾志:因为我爱踢球,所以经常受伤,当时是锁骨断了。

第一导演:电影里也有个病人锁骨断了,这个人代入的就是你吧?

曾志:对,踢球时身体侧面摔下去撞断了。

第一导演:你踢什么位置?

曾志:我踢前锋。我右侧的锁骨也是断的,粉碎性的,做了手术。

第一导演:同样的摔法,两侧锁骨各断一回?

曾志:其实我鼻骨、眉骨都骨折过。鼻骨是跟人的额骨撞上了,这个眉骨我不记得怎么断了。

第一导演:然后每次都住同一家医院?

曾志:基本上是同一家医院,至少在一家住了三次,因为我以前还有其它运动损伤,就是内外踝韧带撕裂,十字韧带的伤都有。

第一导演:你这累积起来,在医院搜集了得有一整年的素材吧?

曾志:那倒没有,做完手术以后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但我第一次锁骨是粉碎性骨折,在医院住得长一点,因为要排队等待手术,还要把身体的指标调整好。

当时手术打了麻药不疼,我以为就不会疼,就没用止痛泵,结果术后我生生疼了两天,疼得不能入睡,而且锁骨骨折是不能自主躺下和起床的,我就看着护士来来往往,三班倒,慢慢都认识了。有时候到了晚上,病人们酣声如雷,还有各种哀嚎的,护士都不能睡,但总有迷瞪儿一会儿的时候。我就看到她们在处理自己的事情,写记事本,用来交班,她们分大班、小班,大班是从晚上到第二天八点。

当时我那个病房里八个人,其中有一个老头,九十多了,摔断了腿,记忆也不太好,他做完手术要插尿管,但他总是忘,有时候管子还在床上他就给拔掉了,还弄出来血,又去ICU抢救,他女儿就是这个医院退休的护士长,有时候我就跟她聊天,电影里那个护士长的原型就是她,我也请她介绍了一些护士做采风。

《这周五的游乐场》剧照

第一导演:护士给了你什么感受,让你产生创作上的推力?

曾志:在大家都睡觉了,没有微信和电话进来的时候,你一个人特别疼,又特别困,半躺着看着医院里的那种冷光,然后护士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悄无声息的这里弄一下那里换一下药,就会让我静下来思考,我觉得这是一群很有趣的人。

比如说她们在疲倦的时候,或者觉得有安全感的时候,护士与护士之间的那种比较亲密的交谈。夜深人静时,她们有的人在学习,有的人在看短剧,有的人在写东西,你也不知道具体写了些什么,密密麻麻的。

第一导演:你当时有把这些在脑子里就幻化成影像吗?

曾志:肯定有。后来我创作完这个故事,也跟一些医生、护士成为了朋友,我们偶尔会互相联系一下,再加上我受伤不断……上个月我又受伤了,就又碰到熟人,那个医生说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你怎么又胖了?

02、主客之辩

第一导演:你映后时说用大量特写镜头是主观性的问题,主要考虑在哪里?

曾志:比如说我看到护士和医生,包括看到你,在我的生命当中,可能我们就接触这么一两个小时,你之前做什么,之后做什么,我们很少去触及到。我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种点状、片断或交集式的存在,所以我们对事物,对人的看法都是主观性的,尽管我们都试图跳出来,去观察你接触的人和事。所以我采用很多特写,它不仅是一个镜头语言,更多的是一个表达的主体和内核。

每个人去理解的事物,无论怎样都是有他的主观视角,他接触的讯息,当然也和他受到的教育以及个人素质有关系,但总体都是这样的。

导演曾志在片场

第一导演:这个想法在你的创作阶段里,是从一开始就确定的,还是慢慢聚拢形成的?

曾志:慢慢聚拢的。我们生活中有太多无力感和鸡同鸭讲的事,明明好像我们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都类似,我们也希望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但是往往对一件事情的判断或讨论,有一种无法说服对方的感觉。

第一导演:人和人本质上是没有办法完全了解彼此的。

曾志:对。

第一导演:那在这种探索方向下,你的作品会产生什么结果?

曾志:它会形成一种客观。所以很有趣的是,你一直想表达主观,做多了之后你发现它就是客观存在。比方说,你走到大街上可能有人踹了你一脚,你可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接下来派出所把他抓了,了解到他过去犯过精神疾病。

第一导演:他经过漫长的铺垫,无数的逻辑,最终踹了你一脚。

曾志:可是你根本不知道,而且你也没有必要或者没有道理去了解这个东西,你不是上帝。在当下你可能做出了一个用石头回击的反应,或者回踹一脚,他就死了。这当然不是一个特别新鲜的话题了,我只是说在我的创作当中希望去这样表达,所以我的镜头很少用所谓的上帝视角,或者用客观的镜头去讲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一导演:就不展现人物和这个空间的过多的关系。

曾志:这对我没有那么重要,而且作为一个“老新导演”,我这次创作中挑战所谓的中近景叙事,我下部可能是另外一个视角,但它的理念是要从人的主观性出发。另外这部电影我贴近人脸去拍,也是因为女主角高度近视。

第一导演:但你好像除了结局的时刻,其它地方没有铺过女主角近视这个点。

曾志:没有。当然对我自己来说,第一次拍长片,肯定还有很多稚嫩的地方,回头来看这部片子瑕疵还是很多的。

第一导演:筹备时有没有做一些影像参考?

曾志:也没有,因为我脑海里就有一个成型的影像,我也不是非得要拿一个特别经典的片子作对标,恐怕说出来也不是特别好意思,我是今年头几个月才去看达内兄弟的电影。

第一导演:是不是有人跟你说成片像达内?

曾志:对,所以会去看一下,看了《罗尔娜的沉默》。我倒是在创作阶段跟主创说过《托尼·厄德曼》,为什么拿那个片子?其实它跟我们的片子的相关性也没有那么大,但它就有一些很自然的拍摄方式,它用的光,和它的构图也很好,在跟摄影和美术讨论时有借鉴的意义。

然后到了剪辑的过程中,也拿出两部作为参考,《锈与骨》和《流浪的迪潘》,其实也没有什么关联,我都不记得导演叫什么。

03、父情子寻

第一导演:在创作的途中,你会受到女性主义意识的影响吗?

曾志:因为从我这个片子出来后,慢慢在内部放映,甚至包括剧本阶段,我们团队也好,或者是我周边的女性专业人士,她们经常会和我讨论这个事情。

我觉得女性题材并不是我一个男性导演非得要去挑战或回避的,我找到一个创作理由或核心时,我会看它的载体是什么。这么说吧,当一个人有了一定的工作和生活经验之后,相对成熟一点后,他应该有角色转换的能力和主体代入的能力,我们要走到这个女性的内心去,我们要走到孩子的内心去,或者我们要走到一些特定人群的内心去。

第一导演:比如说,丈夫这个角色,在电影几乎不存在,周围女性团队里会有什么建议吗?

曾志:倒是没有。其实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个角色就是缺失的,并不是因为我设计成这样,是因为我有这个原生的问题。电影里包括老张的丈夫也没有在镜头里出现过,原来的故事里还有她们找墓地,老头的骨灰一直没有入土为安的问题。

《这周五的游乐场》剧照

第一导演:父亲缺失这件事,一直在影响你现在的创作视角吗?

曾志:我现在也是一个父亲,当然我太太也跟我说,我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失的,毕竟我还有特别多的工作。其实我写了很多短篇故事和长篇剧本,父子关系一直是我特别想去表达,或者说关注的一个题材。

第一导演:这个跟你那么近,为什么没有先做?还需要再沉淀?

曾志:不是,我能触碰这个事情,但我觉得我写了没人看。因为之前写父子关系的时候,虽然在讲父子,但父亲在故事里也是缺失的,我有一个故事是一个男人突然把他北京的照相馆盘掉,回老家等他父亲的转世,故事比较老派。

第一导演:那女主角母亲这个形象是怎么安插进创作的呢?

曾志:这还是我在住院的时候我看到的护士长,她在照顾她爸,她一方面在照顾她爸,同时还要照顾她丈夫,要回去做饭。不是说她丈夫有病,她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大概六十多岁。但她并没有因为操劳一辈子就抱怨,我们在生活中会看到有坚硬外壳的老太太,她修炼了很好的一套功夫,来对付老头子,对付家里的孩子。她爱孩子,她的孩子又有孩子,自然而然三代女性就构建出来了。

《这周五的游乐场》剧照

第一导演:你每天都是怎么克服这种中年人烦恼的?

曾志:我也解决不了啊,我肯定解决不了的。

第一导演:孩子现在多大?

曾志:11岁,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孩子正好8岁,也确实有参考我太太和孩子之间的互动,我孩子也是属于那种混不吝的。

第一导演:马上中学了,要开始叛逆了。

曾志:早就开始了,我觉得她从来没有不叛逆过。

第一导演:电影里这个小女孩你怎么找到的?特别灵。

曾志:我们制片人原来就和她合作过,这孩子四岁就演过东西了,但是因为她们家没打算让她往演艺方向去走,所以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主要是抓她的学习。很有趣的,这个孩子在现场就是个小霸王,其他人都不听,但只听我的。

第一导演:因为你是大官吗?

曾志:对,我是导演,她知道现场就要听导演的。我会经常跟她说她是一个很有悟性的演员,所以有时候跟演员合作,尤其是孩子这样的演员,首先要有缘份。另外一个,你跟她接触时要有一个合适的方式,不是因为我是导演要压着她,而是跟她尝试沟通,要让她听得懂。

第一导演:这里面会代入一些你跟你女儿的交流经验吗?

曾志:当然会。虽然我跟我孩子沟通不畅。

《这周五的游乐场》剧照

04、从影之路

第一导演:大学时你对电影有渴望吗?

曾志:有渴望,我天天看电影,学校周边有很多录像厅、游戏厅,两块钱一杯茶看一下午,大片,好莱坞各种片,还有港片,《纵横四海》《龙蛇争霸》,再后来还有周星弛的《大话西游》,不夸张地说《大话西游》我至少看过60遍,从录像厅时代到VCD时代,到香港去了我还买正版的碟,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第一导演:有很痴迷的一部外国片吗?

曾志:有,现在有点想不起来了,一直看的是《银翼杀手》,《教父》也是反复看的,会看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

第一导演:你这个录像厅的片源还挺厉害的。

曾志:很多老板都非常牛的,当然也存在竞争。但是当时从没想过从事电影的工作,大学的时候满怀激情,说我不在湖南干了,要来北京搞音乐,结果去北大西门、五道口,到那边看演出,看诗朗诵,也没有搞乐队,带的三千块钱花掉之后,就听说广告公司招人,我会画画,就去参加考试,然后就进去了。后来去美国广告公司工作了十几年,一个是奥美,上一家在智汤威逊。

刚进奥美的时候,有六个月是在复印、扫描,试用期嘛,虽然作为美术指导进来的,但是每天就是打印、粘贴,这个广告在哪些报纸上发表了,剪下来贴下来给客户看。

第一导演:你进奥美时多大?

曾志:二十四五岁,我的青春基本就在大公司了,一干就是十年。

第一导演:从一个天天复印的小孩做到了创意总监?

曾志:我那时候干了几年的创意,没到总监我就转到艺术统筹。

第一导演:这是一个什么岗位?

曾志:美国公司有这种岗位,级别跟总监持平,因为我们需要很早就介入到工作当中,对一些创意的工作做一些判断,给他提供一些艺术资源。

第一导演:都做过多大的广告?

曾志:最早我做过的客户是伊利、中国移动、麦斯威尔咖啡、摩托罗拉、IBM,都有,我一个礼拜要写很多创意,去过纽约广告节,也入围过戛纳,但对我来说,主要是帮客户赚钱,树立产品和品牌,而不是说去拿奖。

第一导演:会参与拍摄吗?

曾志:我会去现场跟,但不会上手。现在讲起来我也比较惭愧,我只是广告入围了戛纳,但我的导演作品还没有过,我要承认这个事情。

第一导演:其实在广告事业上,你和乌尔善、宁浩差不多一个时代的。

曾志:还有丁晟,张险峰,李蔚然,李蔚然应该跟我同年的。也见过宁浩,但不是很熟,他的制片人以前跟我们玩得挺多。我跟他们没有走得非常亲密,因为我主要是广告公司做创意,而他们是在外面开公司做,那时候我也不是一个资深的人。

第一导演:那你这个导演的意识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曾志:因为在我做创意的时候,写的都是很小很精悍的故事,一个故事15秒或者30秒。经过那些基本训练,我感觉自己有特别多想要表达的东西。

但一直没有做是因为我当时跟乐队的朋友比较熟,我说我做MV导演就好,从2004年到2006年之间偶尔帮我的摇滚朋友拍个MV。那时候的广告公司还是一个相对受人尊敬,有成就感的行业,所以我一直在那工作没有出来。等到2017年,我自己的公司也越做越大,但我知道我自己又不是一个管理型的人,我还是一个创作型的人,平时有写作的习惯,后来在疫情前没多久就决定还是要做创作。于是就拍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短片《清洁》,入围了FIRST。

《清洁》海报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现在一直跟我的助理,跟所有的媒体朋友,或者是平台上的朋友说,我不是一个广告导演,我从来没有拍过广告,除了前年拍了一个联合国的公益广告。真正开始做电影导演,就是《清洁》这部短片。

第一导演:你是什么星座?

曾志:我是狮子座,就是争强好胜,你看我的骨头都断成这样了,他们说我又不为了赢钱赢房子赢地的,你在球场上干吗呢?我说踢球不是要竞争的吗?你好我好都开心,那踢什么球?所以我做电影这件事,已经想好了,我在电影上有表达的欲望,这对我来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导演:画画,玩音乐,不也可以表达吗?

曾志:这些都是我少年时期的想法,只是我觉得电影是一个综合的表达,它更丰富,可能没料到的是,做电影是一个讲究极强团队协作的工作,你最后能实现多少想法,才代表你的能力。就是你的想法有100分,最后可能呈现出来的是60,好的导演可能就比较高,80。

第一导演:《这周五的游乐场》呈现出来多少分?

曾志:差不多及格,65左右。

第一导演:最后我还想问,就现在这个结局的处理办法,它是你渴望的一个结果吗?

曾志:也是我渴望的结果。曾经在剧作的阶段,想让这个故事更黑一点,更狠一点,她是激情犯罪,真的是因为一时冲动。后来我们也补拍过一次,我觉得有时候创作不能认死理,它确实有一种水流流过去的感觉,就觉得这个状态也可以。虽然跟之前的规划不一样,我觉得也是OK的。

第一导演:但这种折损,也延续到评论,可能就会对你劈头盖脸的一顿输出。

曾志:看到那种评论我肯定会不舒服,但我这个人抗击打能力很强,从小从沟里爬出来的,只要不涉及到生死,我觉得什么事都是小事。

第一导演:只要不上升到人身攻击。

曾志:人身攻击也没事,这不是生死问题,不是我父亲去世,我看着他在火化炉里脑袋被钩断那种事。

第一导演:啊?!

曾志:我就在焚化炉前面,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师傅说怎么还没烧断呢?拿个钩子把我爸的脑袋钩断了。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也很多,我们那个时候,有很多野蛮的事情,我身边的朋友抓的抓,死的死,挺多的。所以说啊,这都什么年代了?骂两句就活不了了?

第一导演:首映那天,是不是没有和观众一起坐着看?

曾志:没有,我能想象他们的感受,因为我也不是一个特别年轻的创作者,特别忐忑地等待观众的反应。用我以前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来说,当你信心满满来到一个二三十人的会场,你充满惊喜地讲了很多跌宕起伏的转折点,或者一个包袱,客户完全没有表情,呆若木鸡,这种训练久了之后,你不觉得他们该有什么反应,你只需要很有自信地,或者很有激情地把自己的东西讲完。

那今后我要做到什么样?我觉得,一个真正优秀的片子,一定是它的优点足以覆盖它的缺点,而不是说每个片子没有缺点。你一看这个片子大家都说是好片,这么多毛病为什么是好片?因为它的优点太强了。我觉得我以后就往这个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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