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首发于公众号 #半斤八两抡电影#

二零二二年,柏林电影节上,两位农夫“巧遇”了。他们各自在创作者的镜头里亲近着自己所属的土地,他们都赢得了观者的尊重。有趣的是,这两位农夫都像永动机般不知疲倦地耕作,而最终他们都将失去自己所在意的“本分”,那就是,他们与土地的血亲般的关系,以及,他们自己身为农民的身份。

《阿尔卡拉斯》和《隐入尘烟》的作者,分别是生于1986年的加泰罗尼亚人卡拉·西蒙,和生于1983年的甘肃人李睿珺。他们都聚焦在穷尽心血守护自己耕作权力的农民身上,分别以各自的风格去凝视“真实”,表现农民的挣扎和艰辛。之所以用“真实”而非“现实”,是在于,两部影片中的乡村社会生态和它们被呈现的方式迥然不同,而观者很难以“哪个更现实”去衡量。与其说,两位青年导演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凝视”两位中年农夫的生活,不如说,创作者在借助两位农夫的生活断面去建构两种世俗神话,在各自的土地上,他们的“命运”充斥着不同的象征符号。

在这一观察角度里,《阿尔卡拉斯》的农夫Quimet以英雄的姿态演绎了一出悲剧;而《隐入尘烟》的农夫马有铁,则以农民的“本分”泣诉出满腔悲情。

被“预言”介入的生活

孩子们的基地,一辆报废在土丘顶的老旧轿车,被钢铁怪兽挥舞着尖牙摧毁。开场的声音,原本是轿车里孩童之间充满攻击性的叫嚣和欢笑,突然间,推土机凭空出现,它的噪音带着压倒性的力量,淹没了人声。

这预言性的动作,粗暴介入了农庄里孩子们的童年生活,充满象征意味的是,早已不堪用的轿车里随处堆放着生活中的旧物,拣起来一件就是玩具。而推土机冰冷枯燥,就只是个残忍的刽子手。老破车被移走,推土机占据了地盘,夸示着某种确然的命令,充满警示和威胁。

同一时间,农庄里的现实空间,面对着生活本身的一家人,正疯狂地翻箱倒柜,他们试图找到能证明自己拥有这片果园土地权的确证——如果找不到文件,他们全家的下场就会跟那辆老破车一样,被驱逐出这片土地。在这场室内戏里,除了惯常的无限接近现实的手持跟拍,卡拉·西蒙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家族的权力介绍——Quimet,果园农庄家族的现任当家,压抑着愤懑埋怨他的父亲——曾经的一家之主,没保存任何文字证据。毫无疑问,他们将失去这片土地。

在影片的开场段落,挖掘机就闯入果园,居高临下,逼视这一家人。至此,预言降临:果园的一家人,将失去家园,除非他们同意推平这片桃林、在土地上安装一排排的太阳能板。这一带有威胁意味的“产业转型”命令,来自于这片土地的产权人,他要挟果园一家人成为他的“新产业”雇员,这其实就是变相的驱逐。

关于果园的权属,Quimet的父亲——曾经的一家之主,怀着隐忍和不平,约略讲出一段往事。在西班牙内战时期,他的父亲曾是果园的佃户,而果园的地主被政府通缉,佃户庇护了地主,使地主一家免于绞刑。为报答救命之恩,果园的地主口头承诺——把这片土地送给了佃户,让他们能依靠这片土地生活下去。口头承诺只是君子协定,空口无凭是世风日下的代名词,当时地主的后人要赶走佃户的后人。如今,只有爷爷还恪守着家族的厚道,每到成熟季都会摘足满满一筐的无花果,送给曾经的东家。

果园的命运,毫无疑问影射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处境,这也被影片采用的加泰罗尼亚语着重强调。《阿尔卡拉斯》并不如她表面上呈现的所谓“生活流”那样简单,她的隐喻在预言介入到加泰罗尼亚人的生活时,就已经确然无疑了。

接下来的日子,推土机逐渐隐去存在感,差点成了孩子们的新玩物。自此,故事再度回归到“生活”本身,家庭成员以自己的个性和烦恼,继续面对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爸爸在夜间狩猎偷吃果子的野兔,抢收成熟的桃子,饱受背痛的折磨……。Quimet的长子Roger很早就展示出在种植方面的天分,试种有机蔬菜,甚至偷偷跟姑父一起开垦了秘密“自留地”种上了有机大麻。他很乐意参加父亲的农事,但是从未得到父亲的认可。Quimet的长女Mariona正面对青春期的焦虑,她得不到家人的关注,一直以来苦练的舞蹈、精心准备的服饰妆容,都化作怨气,在节日庆典上她拒绝上台亮相。全家人中,只有小姑关注Mariona,陪她练舞、帮她打扮。当父亲再次以古板的观念质疑小姑的性取向,Mariona愤然关闭了和父亲之间的门。她对小姑的理解和同情,让她更加疏离自己的父母。

家族的权力核心Quimet,以他决绝的姿态对抗着全家所有人。他雇不起临时帮工,要全家老幼一起抢摘桃子。他禁止爷爷给地主送无花果,杜绝卑躬屈膝的示好。他痛恨太阳能产业,无法原谅妹妹和妹夫另谋生路——暗中成了地主的太阳能公司的雇工。他对妹夫大打出手、忍着要命的背痛也要拆掉牛棚的太阳能板,他甚至禁止小女儿跟妹夫家的孩子一起玩。他烧毁了儿子和妹夫偷种的大麻自留地。他拒绝参加果农们的抗议,对中间商的压价视而不见,他只想保住自己作为果农的生活。

《阿尔卡拉斯》的预言,必须有一位抵抗者去对抗,才能有完整的戏剧性。父亲为了保住果园,逐渐站在了全家人的对立面,原本是对抗命运的英雄,却成了干涉亲人生活的暴君。在这部当代加泰罗尼亚的世俗神话里,父亲为了斗争而斗争,迷失在抵抗本身之中。即便如此,Quimet承担了作者的审视,扔掉了所有的同情,却保有自觉的抵抗。在这个角色获知了预言的时刻,他的抵抗就开始了,无关“本分”、无关仁慈、无关沟通,他拒绝所有的帮助,他眼里只有土地和收成,守护果园就是守护全家。Quimet是捍卫自己耕作权力的孤独英雄。

成为寓言的“生活”

《隐入尘烟》的马有铁,有着教科书般的作为农民的全部美德。他一直给哥哥干活,默认了家庭内部的“合理”剥削。兄嫂用马有铁创造的“剩余价值”给他“找”了个老婆——贵英。在农民的世界里,不能干活就等于“累赘”——贵英因为先天残疾丧失劳动能力,在她所经历的每一重社会环境里,她都从未获得平等的地位,她被编排、被取笑,偶尔被怜悯。

在《隐入尘烟》抽象化的农村“生活”里,与其说贵英是“妻子”,不如说是世俗神话中“命运”降临给马有铁的“试炼”——试他作为丈夫能在多大程度上接纳并尊重妻子?试他作为弟弟能甘愿被兄嫂剥削到什么地步?试他作为村里最被看轻的村民能为村里人的生计献出多少鲜血?试他作为农民能被天气无常耍弄到何等田地?试他作为一个主人对待牲口和其他活物能否“等无差别”?

有铁相对于冷漠的村民、相对于残酷的粮商,他自己就是土地,他的血像土地一样温厚,不停地供养着那些人的生命。有铁更像是母亲,他接纳一切,他是人格化了的“土地”。有铁被创作者以“佛”的标准去审视,他承受着一切,到最后,失去了一切。

相较于《阿尔卡拉斯》的Quimet,在故事的开始就被预言了将要失去土地的命运,《隐入尘烟》的有铁和贵英,并不知道将要降临的命运,他们在故事里持续接受着某种“分配”——来自更强的人或者势力的分配——有人精于算计、有人财大气粗、有人则拿血缘伦常说事儿,有的人结合了算计、土地和村中舆论……甚至家里有台电视机的人都能随意安排有铁和贵英的去留。有铁和贵英,在承受着一切的同时,默认着一切“分配”,并且习惯于给自己找到接受分配的理由。

马有铁和贵英只有脚下的土、血管里的血,和,他们彼此。贵英的死,抽去了有铁合理化现状的前提,他只能喝了那瓶农药——这根本不是抵抗,而是抹去自己的存在。有铁本是尘土,仍归于尘土。有铁死后,老板的儿子再次开车来找,本打算继续吸他的血;有铁的哥哥则顺理成章牵走了有铁养肥的牲口,有铁存在或是不存在,吸血的人都照常吸血。

同为农夫,Quimet在抵抗命运的极点,体现为把自己的意志暴虐地施加在子女身上,他有他自己的家。而有铁连生养子女的可能性都被抽去,他和贵英养的小鸡尽管没有自由意志,却照亮了他们的土坯房,他们仅有的温暖和光亮来自于卑微的生命体以及卑微的人之间依偎出来的热度。

有铁的故事,呈现为一种残酷的“减法”——每当他得到微弱的光亮和温暖,都会被抽走。从孑然一身,到最终归于尘土,有铁的“命运”简单得残酷。

有铁的行为,是单向的给予,他耕作、照料、收割、盖房,他的行为都指向农人的“本分”,更多地表现为象征行为,而不是社会行为。观者根本无从获知马有铁的态度,甚至连他的好恶也无迹可寻。故事里,他只是在尽“本分”:耕种劳作、照顾妻子、救养活物……观者不知道他对兄嫂的情感、也不知道他献血时的感受,也没办法辨析他面对哥哥侵占以他名义申请的福利房时究竟是何态度?因为马有铁只能执行作者赋予他的任务,而压根儿就没以自己的意志活在故事里。以作者对马有铁的尊重和偏爱,这一角色绝非不配有意志,而是丧失了拥有态度、好恶、感受的前提。

有铁的戏剧性来自于整个社会施加给他的“命运”,一种约定俗成的“向来如此”的剥削,他被不停地“夺走”,他没能留下任何痕迹。Quimet活在自己所处的果园、节日庆典、果商仓库和市镇街头,他的猎枪、拖拉机、桃树、甚至大麻烟都是他活在自己社会里的证据。Quimet与妻子、妹妹、妹夫、儿子、父亲、女儿、短工之间发生过的——经济的、家庭的、社会的关系总和,指向了Quimet这一角色的血肉和呼吸——他是活在“真实”之中的农夫,他对抗资本的预言,成了悲剧英雄。而有铁,被抽空了一切,没有任何活过的确证,他的故事已经抽象到只剩符号,他的言行和遭遇,他的悲情,已经成为寓言。

Quimet的悲剧性,在片尾全家目睹推土机来临的一刻就已产生。这份悲剧性源于真正的生活,来自于无力的扔水果抗议行动、来自于家庭成员间理直气壮的相互指责、来自于老年果农们在俱乐部交换的卖地消息……这种社会的复杂性,本身就是农人们无力抵抗资本的真状,而这真状,始终碾压着Quimet的执着。那一刻,直面推土机,他的茫然就是悲剧性本身。

马有铁,他从来不知道命运的必然,他受“向来如此的本分”所驱动,他献血、他劳作、他盖房、他娶妻……马有铁信奉着被施加了的“本分”,他甘愿被榨空,他的“徒劳”成为“淳朴”,化作“本分”的脓水,溶解到旧有的本分中,合而为一。在影片的封闭情境中,创作者始终呵护着马有铁,让他维持着观者的全部同情,而他的归于尘土,只是一种悲情态度。更富有意味的是,影片结尾的“字幕”则抹杀了马有铁的悲情,甚至连这种姿态都不准拥有。

至此,当强加的解释字幕出现时,在寓言式的影片之外,方才有了真正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