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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评论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新作实非易事。这位71岁的西班牙国宝级的导演的创作精力和能量实在惊人。上一部作品《痛苦与荣耀》在戛纳广受赞誉、并让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登上影帝宝座,之后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他从当届的评审团主席卢奎西亚·马特尔手中接下终身成就金狮奖……这些画面如隔在昨,今年6月份,新作《平行母亲》刚刚杀青,并被选为今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最终,本片的主演、阿莫多瓦永远的缪斯佩内洛普·克鲁兹成功抱走“最佳女演员”沃尔皮杯。
《平行母亲》的故事以两位在马德里生活的单身母亲——哈妮丝(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和安娜(米莱特·史密斯饰演)而展开。哈妮丝在工作中结识了法医人类学家阿杜罗,并拜托他帮忙寻找并确认埋在家乡的“万人坑”墓穴中自己的祖父的骸骨。意外怀上阿杜罗的孩子后,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并在医院中结识了同样是单身母亲的安娜。却没料到,在两人出院后,围绕孩子,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更多交集,她们的生活也因此而改变。
佩内洛普饰演的哈妮丝是影片的绝对主角。在此前访谈中,阿莫多瓦也多次表示,“这部电影几乎是参照佩内洛普而创作的”。而她在片中的表现也不负众望,虽然她未做过母亲,但是怀孕和分娩时的痛苦、照顾孩子时的无微不至均透露出十足的烟火气息,全然不见红地毯和杂志封面上的明星风范。
她与安娜的对手戏更是亮眼。两位单身母亲从彼此艰难扶持,到渐渐萌生不一样的暧昧关系,再到得知孩子的真实身份后的不舍,心疼和难过,均诠释得丝丝入扣。而她在安娜和阿杜罗之间的情绪与立场的周转也值得玩味,可以说是其表演的又一高峰,这座沃尔皮杯实至名归。而随着索尼将《平行母亲》推入颁奖季,多家媒体也纷纷预测其或许能再入围一次奥斯卡。
哈妮丝也承载了阿莫多瓦新的女性叙事的企图。一方面,她需要确认自己的后代,即自己孩子的真实身份,却无奈迎来了悲惨的结局,另一方面,她又想要找到自己的祖父的骸骨,在这种对过去的追认和下一代人的确认中,她也不断完成对自己身份的再定义——她既是孙女,也是一位母亲,更是一位女性,不断地疗愈自己内心的伤疤。
摄影师的身份设定值得玩味。表面上,拍照是哈妮丝最主要的谋生手段,更深层意义上,是她观察周围,见证并记录历史的有力武器——或者,是留存那些关于死者的记忆的唯一工具。因此,与“摄影”有关的元素也贯穿了片头片尾的字幕设计。
换句话说,她不再是那个被动观察者和研究者,而是占据了更大的主动权、成为了凝视他人的人——影片一开始便是哈妮丝对情人阿杜罗拍摄写真,将男性处于被凝视的状态之下——这种被凝视的状态,从阿杜罗拒绝成为哈妮丝所怀的孩子的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开始,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男性不在场”,仿佛是阿莫多瓦在嘲笑:你们看,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成员”组合,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说哈妮丝手中还有一点选择的权利与余地,那么对安娜的遭遇,更强化了这种“男性不在场”——自己怀孕后,孩子的亲生父亲与自己的父亲从未露面,母亲忙于事业,照顾孩子的重担只能由自己一力承担。好在她遇上了哈妮丝,给了自己另一个“家”。她与哈妮丝的拥吻与其说是对爱情的渴望,倒不如说是一种对发自“母性”的关爱的渴求与寻找。当她得知自己的孩子没有死,自己对孩子的爱与关照,同样出自自己的“母性”时,那份与哈妮丝之间独有的狎昵便消失了,从而转化为两位单身母亲之间的心有灵犀。
即便是像那些献身于艺术事业而没有表现出母性的角色,阿莫索瓦也表现出了自己的同情与敬意——当安娜的母亲朗诵起洛尔迦的戏剧《Doña Rosita la soltera》中的一段独白——一改原作中的悲情形象,她这段未被展示的“戏中戏”的角色不再那么顺从于男女情爱,恰好正与安娜的母亲这个角色本人的特质所契合。
影片最后,哈妮丝又怀上了阿杜罗的孩子,不过她似乎仍打算由自己抚养——或者和安娜共同来抚养——这让人想起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同样由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的罗莎也是一位单身母亲,她生下的孩子由她和其他的女性共同来照顾。就像阿莫多瓦曾经所言,“家庭是一个基于亲情和爱情的团体,与生理学无关。”
在此前阿莫多瓦的作品中,奇诡的情节与华丽的色彩往往是最为影迷熟知的标签,但这部《平行母亲》和阿莫多瓦此前的作品相比,既没有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一般丰富而生动的女性群像刻画以及对“人性”的辩证思考,也没有像《回归》里对于家庭伦理关系的讨论和超现实的暗黑基调,甚至没有《吾栖之肤》一般令人目眩的叙事结构,更遑论早期作品中洋溢着的那股马德里左派电影人的激进与大胆。
但是,该片呈现出迥异于佩德罗以往的作品的思考与视野——在“抚养孩子”和“寻找祖父”的明线下,暗线是对西班牙那段黑暗的历史、那个目前大多数西班牙人都不愿意揭开的伤疤的凝视和回望,即西班牙内战、佛朗哥的独裁统治对西班牙造成的至今难以磨灭的影响。
在西班牙,佛朗哥是一个备受争议、评价毁誉参半的人物。他于1936年挑起战争,为西班牙带来了3年内战,并使战后的西班牙陷入其漫长的独裁统治时期,国际社会普遍将佛朗哥视为法西斯独裁者。但西班牙国内,仍有不少佛朗哥的拥趸,他们多是右派人士,认为佛朗哥在二战中保持西班牙名义上的中立立场,避免了彼时破碎不堪的西班牙再度卷入战争,又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帮助下,实现了后来西班牙经济的一度腾飞。
在独裁时期内,大约有15万人被秘密处决,其遗体被丢弃在乱葬岗。哈妮丝辛苦寻找的祖父,便是在这一时期不幸遇害,而这也成为了《平行母亲》最重要的叙事背景之一。直至1975年佛朗哥去世,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开始推动民主转型,西班牙社会的民主化进程才起步。
在西班牙社会民主化进程推进的过程中,佛朗哥政权的历史幽魂仍然笼罩,这段威权统治的种种罪行一直未得到彻底的清算。2007年,时任西班牙首相萨帕特罗推动的《历史记忆法》问世,首度正式否认佛朗哥政权的合法性,要求在公共场合“去佛朗哥化”,平反、赔偿受难者。
但这项法律被后来上台的保守派党人马里亚诺·拉霍伊否决,并将本来用于落实《历史记忆法》的国会资金撤回——毫无疑问,这直接意味着对那段历史的逃避。而那些埋在乱葬岗中的遗体,又不知何时才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正义。这也是片中理解阿莫多瓦创作意图的另一处重要情节所在——影片再现了拉霍伊的原话:“历史记忆法,零欧元!”
威尼斯首映后的记者会上,接近一半的时间,阿莫多瓦都在围绕《历史记忆法》和与之相关的议题讨论。“我相信西班牙社会对失踪者的家庭应该负有巨大的道义责任”。根据西班牙有关方面的统计,约有11.4万人,甚至超过15万人散落在没有人可以安息的地方。“已经85年了,在失踪者的这笔债务得到偿还之前,我们无法抛弃这段近代史,以及在内战中经历的一切。”电影制片人补充道。
除此之外,当下的西班牙,也正面临新一轮的不同程度的社会分裂——还未从2008年的金融危机的阴影下完全走出,疫情的冲击又使西班牙的经济发展雪上加霜,失业率居欧盟前列;独立公投后,加泰罗尼亚独立风波一直难平;而今年7月份爆发的因恐同而发生的塞缪尔·路易斯被殴打致死事件,则让这个在“性别平等”和“LGBT+群体平权”方面世界排名靠前的国家再度陷入舆论谴责的漩涡之中。
于是,阿莫多瓦再度将目光投向历史,投向曾经受过的伤疤——为什么后辈要铭记那些未曾亲身经历过的往事?为什么要撕开旧日的创伤?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追溯过往,寻找源头?为什么历史不容忘却、正义不容诋毁?
哈妮丝只有在通过消化和接受真相来克服自己的创伤和恐惧后,才能展望未来,一个民族也应当如此。因此,“母亲”获得了双重含义:即生下新生命的女性,以及一个尚未好好安葬亡者的国家。
这带来了影片中最有力的一幕:多位女性怀抱着遗像,并肩走向埋葬着她们的丈夫、或者父辈的墓穴。当通过哀悼将几代人联系在一起时,个体的私密性和集体的历史性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拥抱。
由此,阿莫多瓦也完成了对于家庭模式、性和身份的讨论——但最重要的是,谈论女性之于整个社会的意义,因为她们是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而独自一人的女性必须凭借她们的本能和信念的力量向前迈进,她们放弃,她们学习,她们奉献,她们战斗。
阿莫多瓦曾表示,“就我而言,要了解一个国家的历史,我更依赖于我看到的小说和电影,而不是历史书……艺术是了解历史的最好方式。这就是电影具有重要意义的所在。”当然,他也承认,《平行母亲》刻意关注了某些问题,但仍然是一部“非政治性的电影”。无论是否怀有政治目的,在他的作品中,对人的关怀、对社会的关怀,永远是第一位的,永远是不可撼动的。
就像卢奎西亚·马特尔给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终身成就奖的颁奖词的最后,她写道:
“可现在,佩德罗,极右派在世界抬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
因为我们穿着比基尼,却仍旧泡在一片漂浮着逝者的海域中。
谢谢你,佩德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