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一部《殺手沒有假期》橫空出世,幽默荒誕的英式黑暗喜劇風格讓觀衆認識了馬丁·麥克唐納、科林·法瑞爾、布萊丹·格裡森的三人組合;14年後,三位老搭檔從陰冷的布魯日來到愛爾蘭西海岸的小島,新作《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甫一亮相水城便一掃影節上半程的乏味,媒體場放映中掌聲、笑聲不斷。馬丁·麥克唐納不負衆望地斬獲“最佳劇本”,科林·法瑞爾也憑借在影片中滑稽、幽默又不失天真的精彩表演拿下本屆影帝。

威尼斯可謂是馬丁·麥克唐納的福地,他的上一部口碑大作《三塊廣告牌》也是從這裡起步,同樣獲得當屆最佳劇本獎,由此開啟北美頒獎季的一路風光。至于本片會在接下來即将開啟的北美頒獎季有何斬獲,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 愛爾蘭風格包裹的黑色小品

不少觀衆或許對片名感到費解與拗口。“伊尼舍林”是馬丁虛構的一座位于愛爾蘭西部的島嶼,冰冷的海水與高聳的峭壁令島上的人們幾乎隔絕于外面的世界。影片實際上在愛爾蘭西海岸的伊尼什莫爾島與阿奇爾島拍攝,馬丁童年時常來此處,早期的戲劇也常在當地的劇院排練;而“報喪女妖”則常常出現在愛爾蘭神話和凱爾特人民間傳說中,她往往在夜間來到房外,其痛苦的叫聲往往被視為死亡的預兆。

故事發生在1923年愛爾蘭内戰時期。Pádraic(科林·法瑞爾 飾)和Colm(布萊丹·格裡森 飾)曾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但有一天,Colm突然告知Pádraic,他要結束他們之間的友情,這讓Pádraic感到大為不解——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和Colm在小酒館的歡樂時光。然而,他越想知道Colm這樣做的原因、越想試圖補救,他們之間的局面就愈發尴尬。Pádraic的姐姐Siobhán(凱瑞·康頓 飾)和年輕的鄰居Dominic(巴裡·基奧恩 飾)也努力幫助他們修複關系,情愫也在他們之間蔓延。當Colm發出最後的通牒時,事件迅速升級,局面也朝不可扭轉的方向駛去。

愛爾蘭文化強大的存在感滲透在影片的每一幀畫面中。攝影師本·戴維斯将西海岸的遼闊風光盡收眼底,使用蠟燭、煤氣燈為主來營造室内光線,則與該地區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通電的情況相稱;卡特·伯維爾的配樂也充滿愛爾蘭民謠特色;美術設計上,Pádraic和Siobhán的小家較為簡樸,Colm的家的藝術氣息更加濃厚,牆壁和天花闆上挂滿各種樂器、面具、木偶等藝術品,說明他的眼界早就不局限于此地,也暗中揭示了他們的不同性格。無論是從壯闊、陰郁的島嶼風光,文化背景的溯源,到愛爾蘭口音的幽默台詞,這部小品無一不體現着濃郁的愛爾蘭風格和導演深厚的家鄉眷戀。

· 友誼的崩塌與精神邊際的坍縮

Pádraic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去小酒館喝酒、跟驢子逗趣讓他的生活充滿了簡單的快樂,但這種“快樂”其實是非常脆弱的,封閉的島嶼與一成不變的生活讓這種“快樂”相當單一,且高度依賴他人的陪伴,久而久之,因此,Colm的行為對Pádraic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他隻能笨拙地認為這一做法是Colm的抑郁症所緻。

Colm和Siobhán是最早厭倦島上生活的人,他們代表了試圖擺脫“牢籠”的兩種做法:要麼在精神上另開辟一處角落與世俗區隔,要麼在肉體上選擇徹底逃離。于是Colm用小提琴來創作音樂,并和當地的音樂學生一同讨論、寫曲,不斷構築這層精神堡壘;Siobhán可以說是這個島上最聰明的人,常年讀書的習慣讓她早早洞悉這個島上毫無前途的生活,“除了荒涼與時間的緩慢流逝之外什麼都沒有”,而這座島上厚重的男權陰影亦讓她的精神不堪重負,“逃離”似乎是她的唯一出路。

而正是科林·法瑞爾和布萊丹·格裡森默契十足、火花四濺的對手戲,讓這個友誼破裂的故事不那麼乏味。兩人在《殺手沒有假期》中的合作,為部分觀衆腦補二人從前的友誼提供了心理基礎,也讓影片開頭的決裂戲碼更顯錯愕。科林·法瑞爾演活了Pádraic身上天真、善良的一面,垮下的眉毛、無辜的眼神讓人物“蠢萌”之餘又帶有一絲滑稽,令觀衆會心一笑,最後積蓄已久的爆發凸顯了Pádraic本性中的自私和兇狠,與前面反差極大;而布萊丹則是另一種氣場,憔悴的臉龐和嚴肅的眼神展現了人物“斷舍離”的複雜内心,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隻有在神父前忏悔、卸下心防時,才是難得與他情感共鳴的時刻。

· 時間與空間 真實與虛無

馬丁試圖從兩人關系的破裂出發,進一步描繪居住在島嶼上的人們的精神狀态。影片中,時間和空間成為兩組對峙的力量,愛爾蘭内戰是真實的,但伊尼舍林是虛構的,内戰雙方的自相殘殺和島嶼上老友的分道揚镳互為鏡像。這場戰争的殘酷性在于,一年前他們面對的是共同的敵人大英帝國,一年之後卻雙方兵刃相見。Colm和Pádraic的決裂則是人們選擇何種精神世界來與自身、他人相處的結果,語帶連珠的台詞交代了兩人對“決斷”的看法,令人捧腹不斷。

你要如何和一個你看不起的人維持友誼?又或者,當任何與和解有關的嘗試都會令雙方感到自取其辱,那是否還有和解的必要?與其說這是Pádriac和Colm兩個人的鬥争,不如說是這兩個問題的鬥争,它們沒有明确的答案,但彼此的交錯和糾纏帶動兩人的矛盾愈發升級:從酒館中的互撩狠話、到切斷手指再到縱火,牽引着觀衆走向人類精神生活更深層的地方——人類在生活中最需要什麼情感?人類該如何捍衛自己不斷縮小的精神世界?人類最後究竟能給自己留下什麼?這些哲思潛藏在機智幽默的對話中,又暢行在遼闊壯美的島嶼風景上。正是這些需要急迫思考的存在主義問題,凸顯了島嶼上不同的人的精神遭際,虛構的島嶼就此成為真實的主角,日漸靠近的炮火反而顯得虛無。

馬丁·麥克唐納電影中的人物身上總是存在着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偏執,這種偏執往往由看似理性的角度出發,卻逐漸由感性占據上風,不斷支撐着叙事的推進,展現出愛與恨、美與殘暴、死亡的無意義等話題的思考。與《殺手沒有假期》中誤殺小孩後的愧疚之旅以及《三塊廣告牌》中為女尋兇複仇的母親不同,Colm的偏執看上去像一個不好笑的冷笑話,而當觀衆意識到他這樣做的動機和代價時,叙事色彩從喜劇一側慢慢滑向了悲劇——它無關斷指之殘忍,無關烈火灼心之痛,而是在這樣一座孤島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貌似仍能奮力一撲,實際上早已在女妖的報喪聲中無路可逃。

(文章首發于《環球銀幕》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