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跨度三十年、破镜重圆的故事只会在小镇中发生,美奈子天不亮就要蹬自行车去牛奶店,帮忙上货,之后背着斜挎包,前往各家各户,回收空奶瓶,增添新奶。“宫下今天只要一瓶吗?”“是的,好像他们儿子找到工作了。”各家的动态如流线般及时推送过来,增减今日分发数。有人将订牛奶的钱放在盒子里,美奈子取出钱,写好收据,又投进去。一户着黑色和服的老爷爷,天不亮就坐在围栏边等,几口灌下刚出炉的鲜奶,再把空瓶递给等候一旁的美奈子,此时她可以稍微喘口气。路过真男和敏子家,妻子会出门迎接她,拜托她下次陪伴她们去医院。最后一户,她会驻足片刻,深吸一口气,在零星光亮和微微黎明交替间,一鼓作气爬上几百步的逶迤石步,六点过五分准时送到容子家,一个常年躺在病榻上的女人,拥有友好、绅士的丈夫,隗多。

小镇的人互相交错,闲话也越传越多,美奈子却是个年满五十,独身,背后没有闲言碎语,过着规律、完美生活的女人。早上送牛奶,白天当超市收营员,她不是没有秘密,只是旧日往事的主人公,两人已相隔甚远,男人拥有家庭,决心用尽全力也要维持平静的生活,美奈子则早早定下孤身一人的志愿,与书为伴,双方同在一个小镇,却毫无交集。

直到容子逐渐衰弱,她把那封邀请的信投入牛奶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美奈子的记忆漩涡。她和隗多原是恋人,当她们同时迎接父母的私情与死亡时,令人承受不住,一个选择逃避,一个选择一人面对。男人真是狡猾又懦弱的狐狸,女人有时反而勇敢得像一头母狮。美奈子举着白花,去过她们的父母当时骑车想要到达的地方,那里可以远远望见水坝和夕阳。她以为当年的错过,是因为隗多对她母亲的私生活有意见,其实理由比针眼还小,只是因为隗多游泳溺水,美奈子无情的嘲笑。命运打个喷嚏,双方就已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美奈子第一次进隗多家,容子还在,她熟门熟路跑上去,轻手轻脚开门,先自报家门:“喂,是送牛奶的”,获得容子“请进”的准许,才拘谨地像企鹅一样,手贴裤缝,脱鞋进屋。等到容子去世,她对镜涂上口红,从容走上台阶,直接开门,不客气地对隗多说“嗨,你很忙吗?出来一下好吗?”她知道自己仍然对他握有权力,可以不带敬语和客套,指使他,并可预见,他绝不会拒绝。但是当有个女人横亘在她们之间时,她明白规矩,绝不逾矩。

当女人去世了,她才被怂恿,飞奔回来寻找五十岁的和解与爱情,仍然是她先勇敢。两人如风般激情,任隽永的爱意流淌,它可以如敏子次次飞奔上街寻找患上老年痴呆,乱跑的真男,也可以如美奈子,终有一天,对着隗多吼出心中所有作为女人面对男人的委屈,被隗多紧紧相拥,冒着大雨回家,像两个生手,寻找卧室,在黑暗中互相摸索身体,边抱边亲,笨拙地要把彼此融入血肉,试图消解三十年的隔膜。

这个故事换个主人公,便不会成立。日常如祷告般虔诚的等待,可能等到,也可以彼此错过,怀着一个硕大的秘密,默默努力生活的,只有可能是美奈子。一个女人,像《刺猬的优雅》里一样,以书消解贫瘠,从事普通工作。她细窄的床榻旁,有整整三面墙的书,抽出一本,便可度过一个挑灯的夜晚,偶尔枕着《卡拉马佐夫兄弟》沉沉睡去。又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独自等待,将崇高的爱意解构于细微的日常。等待者如隗多,他结婚了,只是没有孩子,或者如《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般,浮光掠影过622个女人,归来爱的仍是费尔明娜.达萨。美奈子虔诚如宗教般神秘的爱之体验,隗多的归来是完成的必要条件,书本是物质基础,她独身的一生是最美好的脚注,爱欲之死,成全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