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先说在前面:我认为大众对《悲情城市》本身,过誉了。

这边特意点明是电影“本身”而非其他,就是在摒除了其地位和各种开创性的伟绩后而论的。毋庸置疑,“台湾新电影”时期是影史上一个无比辉煌的时代,且它对我本人而言更是无比敬佩的、不可侵犯的存在。这些头衔自然把《悲情城市》(以下简称《悲情》)安置在了一个顶端但地位。当抛开这些镣铐,单从剧本、创作、故事本身而言,对于台湾历史,《悲情》好像并没有一个非常完整的体现。

接上,有人会说,“完整”好像本来就不是侯孝贤作品风格的代名。是的,在看《悲情》之前,侯导电影的风格在我看来也如是所言:他擅长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去描绘人物的深邃、故事的深邃、甚至时代的深邃。也就是说,他擅长利用局限和不完整,以小见大,去刻画完整。就如《风柜来的人》,光看这几个土里土气的男孩,就能感受到咸腻的海风,和纯净不羁的时代;《恋恋风尘》,创作者的人生态度和对逝去美好的追忆,被裹挟在青涩的爱恋中,娓娓道来。《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的采访对话,侯导也坦言:

我在处理人物的结构,其实很多东西不显露;有些显露一点点,那我也不理,都是埋藏的……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建构感觉,但是不会很白地表达,它是埋在里面的,表面上情感都有,然后你可以看到底下的东西,这样。

但在《悲情》中,却有点力不从心。可能是因为他这样的手法只适用于像“童年记忆”或“青春恋爱”这样、本质上并不是那么宏大的题材,所以在此基础上稍稍用些巧思,就能在时代背景的影射中锦上添花来。但《悲情》的本质,就是宏大的时代。其中的爱恋、亲情、侠义云云变成只是其中一隅,并非主干。由此问题便产生了:当本来隐没在深层的深刻取代了表层的清新脱俗呼之欲出,那么之前所习惯的一切,都需要按照一个全新的状态进行下去。

实际上侯孝贤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还原真实和纯粹,《悲情》采用同步录音,并成为台湾电影史上的第一部同步录音电影;为了展现群像的乱与整,侯导用了更多的固定镜头、更多的长镜头,从而更为完整客观的体现。且在这部电影里,侯孝贤也同样运用了《恋恋》和《童年》的手法来表现时代。比如,语言体系的碰撞——这是侯孝贤电影里的一个常用手法——很好地体现不同年代的人们对台湾的不同态度;播报战事和政变的广播的背景音下,却是人们平常且慢节奏的生活。这样的手法像是“冰山效应”,但更是在以平静衬不安、以安宁衬动荡,使之观众对后者的感受更为猛烈。

但这些远远不够。有一个很重要、不能忽略的——《悲情城市》,毕竟是有意的时代群像。枪炮、军队、党派斗争,再加上台湾本土的大陆、台湾、日本、西方文化交织重叠,这么多的元素,构成那一时代台湾社会。这所有的一切与侯孝贤往常作品的风格和习惯有太多出入,相比之下,这些太过沉重,太过庞大,并且在这背后拥有太多牵连与触及。

从影片中,我们不难感受出导演本人想表达的愤与悲。既有在动乱之下,受伤的人们涌入医院的场面;还有前往台北的火车上,无辜的人被举着刀逼到墙角的情形。这些直接描述动乱之恐怖的片段,人群蜂拥,场面凌乱,可却因为前面说过那种“冷静而客观”的记录手法,使之变得不再能深入人的内心。就好比身处于战火中心最能感受到其惨烈,但在《悲情》里,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人像蚂蚁一样跑远,做了些什么并看不清,然后远去。

我们需要有人记载历史吗?答案是必然。那记载的方式一定要客观冷静吗?很难得出答案。其实有时候,影像记录的好处就在于它能让我们更亲临历史本身,感受时代浑浊或轻盈的气息。而我们人,能走动,能转头,能追踪,能注视。在我看来,记录动乱的电影有两类可称为绝佳:要么就撇开有关战争的一切,客观记录一群与之没有直接接触的人们的生活,这样,动乱的痕迹就能从日子的缝隙里流出来;要么就带上主观色彩,直接地记录战火纷飞的种种,以求留下最惨痛、最难以忘怀的画面。回到《悲情城市》来看,他有点想做到前者,但又由于导演的迫切和无法抑制的情绪倾泻,两头都沾不上,就没有那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