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发表于公众号#半斤八两抡电影#)

当庞大的系统内部出现乱源——一条毁灭人类的指令,是执行?还是中止?拯救世界?还是紧急避难?如果照此假设演绎下去,超级英雄片、或是灾难片、甚至政治惊悚片都有可能成形。只是,库布里克给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1964年的《奇爱博士或者我如何学会停止恐惧并爱上炸弹》,反向系统内部追问,成就了一部癫狂的政治讽刺喜剧,影片带来的震撼和警示,到今天依然成立,不,不只是成立,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指向的就是今天。六十年后,英国人改编了《奇爱博士》,并在舞台上以更为癫狂的方式讽喻当下。感念好友的热切推荐,让我有机会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夜里重新发现《奇爱博士》的文本魅力。英国的舞台剧保留了电影的精髓,并且在角色的建制上做出改动,使之更加稳定、明确。库布里克当年向官僚系统内部的叩问得以重生,我们看到的是执行者与官僚系统间的角力与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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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的电影版里,彼得·塞勒斯一人饰演三个角色:美国总统、奇爱博士、空军基地上尉。2025年的舞台剧版,主演史蒂夫·库根又给自己加了个角色——昆少校——骑乘核弹轰炸苏联的疯狂军官。这一安排值得思考,除了演员挑战极限之外,也许可以从文本结构的层面去分析,或可一探作者的用心。该剧的编剧,是以政治喜剧见长的阿尔曼多·伊安努奇,他导演过的剧集,从《幕后危机》到《副总统》,多聚焦在具体的个人在官僚系统内部面对的荒诞处境。在舞台剧版的《奇爱博士》中,昆少校的改动最明显,这也许正是我们进一步理解舞台剧版的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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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根饰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不同层级的官僚系统的执行者,从总统到上尉,从顾问到少校,他们或许持有不同的立场,却无一例外都是系统的代理人。即便贵为总统,也要服从系统的规则,也要面对诸多在总统权限以外的“计划”,望“弹”兴叹,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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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延续了电影的结构,以三个主场景同时展开叙事,分别是:美军某空军基地、B52轰炸机的机舱内、五角大楼战情室。三个场景中,从得知轰炸机携带核弹去轰炸苏联、到最终核轰炸发生,整个过程里,每一位系统内的执行者(官僚)的心态和情绪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里,总统积极弥补过失,主动与冷战对手沟通,到后来被军方牵着鼻子走,逐步丧失所有的主动权,最终失语;昆少校一开始对R计划指令感到错愕,但天职所在,也只好服从,借由官僚系统程序的最具讽刺的视觉符号——“飞行轰炸手册”的指引,少校进入到了一个毁灭者该有的状态,出色避开苏军导弹后,以肉身去手动开启投弹舱门,最后骑乘在导弹上,以牛仔的姿态带给世界核爆。博士始终保持着亢奋的扭曲姿态,开始还能及时控制住抽动的右手,到后来接近投弹时刻,博士“高潮”时右手失控,屡次举起禁忌的手势高呼“元首万岁”,甚至亢奋地从轮椅上站起,大喊“元首,我又能走路了!”,他带给观众一种纳粹回魂的病态狂热。当投弹发生,博士似乎回到他在纳粹时代身为技术官僚的冷酷,在他所描述的他秘密实施的“人类精英保存计划”中,人不再是人,而是实验对象(后来在《辐射》游戏世界观里,创作者确实沿着这一概念发展出了不同的“避难所”、不同的实验对象……)。全程最冷静的人就是曼德瑞克上尉,这位英国参谋冷静地与将军周旋,并敏锐地捕捉推理出了三字密码,及时与战情室取得联络,使得绝大多数轰炸机得以被召回。相较而言,英国人,同为官僚系统的一枚“螺丝钉”,能理性应对突发的失控事态,以损失最小(破坏可口可乐贩卖机)、速度最快的方式破解了密码,此人堪称是军队官僚系统里的“清流”。但是,如果回溯整个事件的肇始,将军下达了轰炸指令和切断基地通讯的指令,而上尉刚好就是执行后一指令的人。上尉是系统的一环,但即使理性如他,也没办法阻止系统自身的加速度。而这一悲剧内核,在舞台剧版的改动下,更为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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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中,昆少校的机组通讯员收到了R计划的攻击指令,几乎在传达指令的同时,通讯员就开始质疑该指令不合常理。而昆少校的反应则是,早该干掉苏联鬼子!他的表演节奏突变,陡然嗨起来,并且立刻打压组里的不同意见。少校阴阳怪气地夸赞通讯员是他们部队“学历最高”、也是“最聪明”的人。剧作家在此射了支暗箭,仅此一句,就击溃了通讯员的防线,他开始顺从地执行命令,甚至陪着少校一起讲起荤段子。剧作家煞费苦心地以此细节,揭露出军队官僚系统所具有的黑洞般的阴暗力量。若在其它环境下,学校、公司乃至社会,少校夸赞通讯员聪明、学历高,都可算得上正面认可。可唯独在军队系统,尤其是1960年代的军队语汇中,“学历高”等于书呆子,“聪明”等于藐视长官。这相当于《教父》里,大哥桑尼总是叫迈克“大学生”。《奇爱博士》的语境是反智的,官僚系统的取向亦如是。聪明和智性,是系统的敌人。由此,饶是通讯员再清醒,也不希望被长官和同僚视作异类,于是死心塌地去证明“我也跟你们一样爷们儿”!舞台剧中的昆少校这一角色,三句台词里有两句带黄腔,把对待飞机、核弹的态度比作他认为纯爷们对待女人应有的态度,这一语境也蔓延到整个机组,他们以再自然不过的口吻展露自己的雄性气质。这一语境的改写,直接呼应了库布里克在电影片头段落那充满性意味的视听语言,赋予了军队暴力系统里某种“言必称性”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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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昆少校,刚刚获知攻击指令时就质疑了其合理性,但是他没办法验证,编剧给了一个外力困境——机组的通讯设施被拦截导弹破坏,这让轰炸机和核弹都成了离弦之箭,电影的节奏在此进入加速度阶段,所有人冲向必然的毁灭。而舞台剧大胆颠覆了这一设计,改成了机组通讯设备完好,甚至在轰炸前接到了“立刻返航”指令。极富讽刺意味的是,昆少校拒绝相信(甚至是无视)这一指令,而是保持着狂热一路朝着目标前进,最终骑着核弹狂喜地毁灭世界。昆少校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指令,其原本就极端狂热的立场,在被一个极端狂热的指令点燃后,再无回头路。这辛辣的一笔,刚好呼应了另外两个空间发生的“无力回天”之举——即便是冷静的上尉和理智的总统费尽心力,也无法阻挡系统本身的力量。无论是昆少校,还是基地的瑞珀将军,他们都被系统激化了自身的战争狂热,都被重塑成了系统的武器,成了暴力系统的一部分,成了暴力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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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可以推测,为什么舞台剧版本中,要给主演库根再多加一个角色——昆少校?对称的两组角色:总统——上尉;博士——少校,第一组是系统内部的稳定基石,甚至有纠错能力,但是他们毕竟在系统之中。假设我们的电脑坏了、要烧毁了,我们只需要立刻切断电源。可是,身为系统的一环,贵为总统、理性从容如上尉,也没有拔掉电源的勇气,甚至,他们都不知道电源是可以拔掉的。库根饰演的第二组角色,博士是系统的再生机制,他不停地进行着各种不为人知的计划或实验,甚至以总统的权限都无从获知,这就是系统的可怕之处,有博士这种在幕后制定系统规则的人,可以确保系统万世永续。博士的可怕并不是他的扭曲,也不是频繁忍不住致敬元首的右手,而是他代表着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反人类的意识永远蠢蠢欲动,稍有恶风吹过,博士们就还魂了。少校是系统里最具代表性的群体,平时是不起眼的螺丝钉,当系统的恶失去控制时,螺丝钉就成了刺刀,只为了毁灭而存在。这四个角色,由同一演员饰演,“他”可以是系统里的任何一个,也可以是整个系统——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人。无论我们投射到谁身上,我们都成了系统里的一员,我们也可以是“他”。这也许就是舞台剧在角色建制层面改编的发人深省之处。在看NTlive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某种基于恶趣味的错觉:由同一演员饰演这四个角色,会产生某种荒诞感,此人刚刚拼尽全力破解了密码,却被“他自己”无视!此人刚刚获知一个连他自己身为总统都不知道的计划,却被另一个“他”跳出来解释!这种跳出戏外的荒诞喜感,在演员炫技的同时,以徒劳消解了严肃,抹平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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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版和舞台剧版在最有限的叙事空间里,都给了事件肇始者——瑞珀将军足够的篇幅。首先是其姓名的发音,瑞珀将军的发音,和raper几乎相同,往后会发现,这名字不只是个笑点,而是直接指涉这一角色的言行,以及对他性无能的反讽。这位将军发出轰炸指令并关闭所有沟通渠道的原因,据他自己说,当然是对苏联的憎恶。但是,随着上尉与将军的周旋,我们会得知将军有自成体系的思维方式,他认定苏联人在阴谋毒害全人类,而苏联人自己从不喝水(只喝伏特加),所以一直以来将军也只喝雨水或者蒸馏水以及纯谷物酒,他认定苏联人在水中加氟化物的技术是一场阴谋,而他必须毁灭这个邪恶的存在。可笑的是,将军这一套“严密”的思维方式都建立在一则谣言之上,他在其上建构的逻辑闭环看似牢不可破,其实在根源上就是假的。将军活在一个自足且自认正义的世界观里,经由冷战的大语境,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毁灭苏联。更值得玩味的是,上尉和将军最后的对话,将军说我对女人们都是来者不拒,但是我绝不把我的体内精华(bodily fluid)给她们!因为必须保持“精髓纯洁”(Purity of Essence)!这句话再次被剧作家赋予多重寓意:首先,毫无疑问这位raper将军是性无能,他不能,所以他说不给她们。其次,所谓的“纯洁”,直接呼应了纳粹的诸多反人类罪行之一“人种纯洁论”,而将军由此发动的核打击与奇爱博士在系统内秘密执行的”精英保存计划“异曲同工;最后,上尉还把这句话的单词首字母对应到了”世界和平“,就此破译了撤回核轰炸的三字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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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冷静,相信常识、质疑命令,积极对话、解决问题……这些思维与言行,看起来都能制约住战争狂热或者意识形态对立的仇恨,看起来都能中止毁灭人类的悲剧。然而,在《奇爱博士》的语境里,上述人类的美德全部失效。舞台剧版的《奇爱博士》把电影版中对“计划”的讽刺发扬到极致。奇爱博士所代表的“计划”、“方案”、“实验”,都是系统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威胁”而衍生出的新官僚机制,官僚系统不断繁殖,以至于当人们察觉一个意外事件导致了核武器失控时,系统的对策是“还有另一个计划”或者“再制订一个方案”,不断孳生的系统自以为可以解决诞生在系统内部的“意外”,进而导致了最终的毁灭。而就在毁灭时,系统还自以为其“矿井计划”可以保全美国精英,却因为忘了密码而无法在核爆前逃进矿井。这是电影版没有的段落,在核爆后,看似能应对一切问题的系统,也会因为系统规则过于繁琐而失效。这一深入腠理的讽刺,让舞台剧的批判对象更为聚焦。尤其是,在战情室里,总统不得不在处理紧急情况前绞尽脑汁给各种计划方案命名,这一错位感产生了强效的荒诞氛围,也从精英、当权者圈子的角度,暴露了官僚系统自认为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自大臆想。更何况,对立阵营甚至制造出了“终极武器”,不需要任何人执行,自动玩儿完!是真正“终极”的只需要系统自身存在即可的更为纯粹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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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上学时听人说过,“电影是拍出来的,跟理论无关,读那么多书就把自己读傻了。”这一观点至今也有着广泛的信徒。反智者活在自己的夜郎国里,施行着对智识的专断。就像舞台剧版《奇爱博士》里轰炸机上的通讯员,谁让你在这架飞机上呢?服从的天职凌驾在理性和常识之上,就只有陪着聊荤段子的份儿。由此想到,詹姆斯邦德们、伊森亨特们,要是在军队系统或者官僚系统里谁能混得下去?第一答案是,都不能,他们都太有个性了。再多想一下,他们其实都能活得好好的,其实他们只是以看似个性的方式,花哨地、矜持地执行着顶层系统下达的命令,是另一面的服从。这恐怕也是《伯恩的身份》作为一部特工大片的难能可贵之处,他恐怕真的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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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习惯了遗忘,反人类的恶(种族的、民粹的、意识形态对立的……)就会经由某类系统还魂。好在还有剧作家,《奇爱博士》在六十年间两度警示人类,即便系统加速行进,至少我们也能在嬉笑怒骂中触摸智慧的光,拥抱彼此。

作者:展世邦

图文编辑: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