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發表于公衆号“半斤八兩掄電影”
去年十一月,因為工作關系,我剛好趕上《想象之光》國内首映,就搶了票,見縫插針去看。因為貪心,當天我買了兩場,前一場是《卡比利亞之夜》,半小時後接《想象之光》。我到現在都很後悔那天的安排,因為很難從卡比利亞結尾傳遞出的複雜情緒裡走出來,導緻下一場我根本就沒适應《想象之光》的叙事節奏。兩場看完接近十二點,人徹底廢了,幸好影城所在的萬象城地下有個不錯的日式面包房,買了個貝果安撫了睡前的情緒。
回京後,我一直對《想象之光》耿耿于懷,總在想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在準備别的節目的同時,甚至在和一磅老師錄制濱口龍介那一期的同時,我都在想,到底該怎麼去理解《想象之光》?

時不時的,我在看别的電影或者寫東西的時候,《想象之光》後半部分的海邊洞窟,總能冒出來。印象很深的是,影片中的神秘感和溫柔的“發現”過程,是當時最打動我的,以及在看電影時影院裡也因為滿場、空調溫度不夠低,有一種悶熱的體感,這種身體的記憶,也會偶爾冒出來提醒我。終于,我在某一個下午,突然找到了理解這部電影的角度。

先來說說影片——
《想象之光》是印度導演帕亞爾·卡帕迪亞的第二部長片作品,在2024年獲得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審團大獎,此前的作品是紀錄片《無知之夜》,入圍2022年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獲金攝影機(導演首作獎)提名。這位導演出生在孟買,1986年的,畢業于印度電影電視學院,她的短片《午後陰雲》在2017年入圍了戛納電影節的基石單元。這是我們節目裡聊到的又一位戛納的寵兒。
導演自己說,《想象之光》這部電影講了三位完全不同的女性之間的友誼。而這個片名,也是導演的母親一部畫作的名字,導演談到母親的畫作與她的影片産生了某種共鳴,她向母親借用了這一名字作為電影片名。導演在接受采訪時說道,“如果你看看醫院的空間,它就像一個國家的縮影。”

劇情簡述
故事圍繞三位女性展開,她們都在孟買打工,在同一家醫院工作。

護士長普拉芭工作盡責,是位嚴厲的領導,下班後很多護士會一起看電影,但她從不參加她們的娛樂活動。普拉芭常會幫助醫院的醫生瑪諾吉學習印地語,下班路上兩人偶爾會順路走一段,能聊幾句。

分診護士阿努和普拉芭分租一處簡陋的單元,看起來樂天爛漫,卻也有自己的困擾。她深愛着穆斯林小夥希亞茲,兩人的愛情在他們各自的社會關系裡是絕對的禁忌,她倆瞞着同事、也搪塞着遠方父母的相親命令,想盡辦法找機會能共度春宵,卻始終不能如願。

醫院食堂的廚師帕爾瓦蒂,在丈夫死後,獨自住在一間即将被開發商強拆的危樓破屋,那是他丈夫生前得到的賠償,但是沒辦法抵抗被征地強拆的命運。開發商派流氓們成天騷擾威脅,讓帕爾瓦蒂疲憊不堪。

普拉芭幫帕爾瓦蒂找了位知名律師,還陪她去咨詢起訴的事,但是帕爾瓦蒂沒有房産證明,隻能接受強拆的殘酷事實。她不願去打攪在大城市安家的兒子,甯可回老家自在謀生。這也深深觸動了普拉芭。一個深夜,帕爾瓦蒂拉着普拉芭朝着開發商的光線廣告牌扔出了石頭,帶着怒意的石頭打破了豪宅廣告的虛僞笑臉,讓她倆發洩了怒火,徒勞卻溫暖。

一天夜裡,普拉芭收到無名快件,一個精緻的電飯煲,原裝進口貨,阿努認出是德國産,脫口而出普拉芭的丈夫不就在德國工作嗎。普拉芭曾經接受父母相親之命,與素不相識的男人結婚,還沒來得及相互了解,男人就去德國打工,漸漸斷了聯系。

如今憑空寄來的電飯煲,既像是補償,也像是存在的證明。總之,高檔的表面紅漆反着清冷的夜光,占據着普拉芭原本就局促的住處,也無理地霸占着普拉芭的情感生活。

阿努的地下情被同事傳得沸沸揚揚,也終于傳到護士長耳朵裡。阿努不顧護士長的反對,非要抱着她倆養的貓讓瑪諾吉醫生給超一下看懷了幾隻寶寶。瑪諾吉的手被熱情的阿努按在貓肚子上,他的眼睛卻望着普拉芭。護士長劈頭蓋臉對阿努一陣狂批,把同事對她的議論加倍傾軋在阿努頭上。兩人不歡而散。

普拉芭心懷愧疚道歉,對阿努講了自己的情感困境,兩人在孟買的黑夜裡相互依偎。阿努迎來了和情郎獨處一整晚的天賜良機。可是就在阿努滿心期待地買好布爾卡乘上火車的時候,希亞茲發來消息,因為軌道淹水,他父母不能出門,倆人的親熱計劃就此破滅。

派駐在此的醫生瑪諾吉合約到期,他借機向普拉芭表白,希望能留下來與普拉芭一起生活,即便知道她已經結婚。普拉芭局促地拒絕,孟買的夜,剛下過雨,醫生曾經寫給她的動人詩句、專門為她做的點心,都成為遺憾的注腳。

因為電飯煲的存在,普拉芭被迫放棄了新生活的可能。

帕爾瓦蒂決定回鄉重新開始屬于自己的人生,她從蝸居處帶走了很多東西,還要普拉芭幫忙,普拉芭就叫上了阿努,于是三個女人乘火車到了海邊。一切将在帕爾瓦蒂的故鄉發生微妙的變化……

故事還有兩個重要角色,即兩處空間,孟買、和帕爾瓦蒂的海邊家鄉。按照片長,前60分鐘左右的故事發生在孟買,以夜景為主;後60分鐘的故事發生在海邊,場景更豐富,我會在接下來的内容裡聊到。

影片開場,以紀錄片的方式呈現在孟買打工謀生的衆生相,同時,出現不同的聲音,講述自己的狀态或者對孟買的印象,這些聲音沒有具體的主人,她們沒有名字,也沒有過去和未來,她們的語言,和畫面上呈現出的抓拍的真實場景相疊加,産生了某種印象,那就是:她們掙紮在孟買,這座城市的樣貌、顔色、氣味或者氣質,将以她們的視角被呈現。

因此,我們帶着這樣的印象,去回味影片中的孟買:在醫院裡、在夜市上、在地鐵站、在輕軌上、在合租的單元裡、在出租屋的窗框裡、在街心公園的角落,低照度的光,有疏有密的雨,冷酷的藍色光和藍色塊的布景主調,擁擠的悶熱的,我看的時候覺得喘氣都挺費勁。

在這樣的城市,阿努和希亞茲找不到地方親熱;在這樣的城市,帕爾瓦蒂沒辦法證明她在自己家裡居住;在這樣的城市,普拉芭被一個德國電飯煲封住了身體和情欲。

除了知名大律師的家,以局部場景、柔和的燈光呈現,其它地方再也見不到柔和的燈光,謀生的人,都被冷硬的線條和極強的對比度構成的光影壓迫着吞噬着。

在僅有的一處電影院場景裡,普拉芭終于願意參加護士們的下班娛樂,女人們相依偎共同盯着銀幕,放映機的光溫柔罩在她們的身體線條上。即便如此,還是令人氣悶的空間、虛假的光。

在接近一半的時候,影片出現一段夜戲,印度教的某種遊街儀式,再次回歸到紀錄片的手法,抓拍下那些來看熱鬧的普通人的神态,并再次出現畫外音,還是疲憊的聲音,說出對這個城市的理解,比如在這個城市沒人有資格抱怨,比如這是“希望之城”等等。

我們看到這裡,才聽到這樣的人雲亦雲的雞血型的語言,得到的就是諷刺和無助。因為彼時,我們已經徹底被拉進到三位女性的生存困境裡,看不到所謂的希望。

影片的前後分野極其明确,在第一次看的時候我甚至恍惚覺得割裂,但是在看第二遍的時候,因為沒有被狗屁工作消耗剝削,心境不同,就體會到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但是,當我眼看着三個女人在過度曝光的太陽下面,在叢林包裹裡,她們幫着帕爾瓦蒂收拾行李,拿出一件又一件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東西,注射器、導管……好像都在這裡用不上的廢物,可又讓我們瞬間感到了帕爾瓦蒂的卑小的生活需求,她就隻能拿這麼些,她就隻有拿這麼些。

我們此刻感受到了導演的慈悲,或者說某種慷慨,給觀衆一種生命力的源泉。接下來,就到了我們的主題——不是影片的主題而是我們去看去理解這部影片的一個角度——看見。

緊接着,我們看到了在灌木裡方便的普拉芭,一向包裹嚴實的護士長,坦然地解手。特别有趣的是,她是邊系褲子邊聽到了聲音,她循聲過去,看——看到了阿努和希亞茲親熱,兩人難舍地告别。

導演讓我們跟着阿努,被希亞茲帶進了一處海邊的洞窟。一開始我以為是《漂流人生》、陳哲藝那種避難所性質的洞窟。後來發現不是,導演很厲害,她給了個愛欲的神秘的有時間感的洞窟,這裡能看到現代人手寫的誰誰誰愛誰誰誰,也能看到笨拙古樸的刻像,不知道是什麼年代的某個人或者某些人,把人的頭像刻在岩壁上。

性愛是放在“看見”這個空間之後的,那麼就不是簡單的愛欲,而是悲傷的,命運感的,甚至是曆史感的性愛。要注意的是,在洞窟裡,也是微弱的光,但是與孟買的低照度不一樣,情境完全不同,而且此處的光線是用來“發現”和“感知”的,而孟買的光線是隔絕的是幽閉的。

她在海邊遇到一個溺水者,她是在場唯一的醫護人員,以專業的威嚴和技術救活了這個中年男人,并赢得了周圍村民的尊敬。有趣的是,醫生的診所離得遠,到了那裡還要等醫生出診回來,才能救治這個溺水的中年男人。醫生家裡的老婆婆好像理所當然地就叫普拉芭進去陪這個溺水者說話,說是剛剛醒來的人很害怕,要看到他熟悉的面孔才行。老婆婆把普拉芭當成了溺水者的妻子。

那麼,普拉芭借由解救他人,遭遇了身份的模糊,從而“看見”了自己,最後,她在海邊接受了阿努的地下戀人,讓阿努光明正大地把希亞茲叫來。海邊,還是光照不足的飲品攤上,幾個人坐在一起,三女一男,談着微薄的希望,就像孟買的夜裡,越是光照不足,眼神光就越明顯,希望也是一樣。旁邊看攤兒的小姑娘開心地聽着音樂邊工作,用導演的話說,是新一代的女性,她能更好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處境。
以上,就是我“看見”的《想象之光》裡的“看見“。
圖文編輯: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