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个新人香港导演还挺对我胃口的。说是“新人”,其实他早在2014年就已出道,只是创作节奏较慢,至今仅执导了四部作品。这个“新人”就是黄浩然。
继《点对点》《逆向诱拐》《缘路山旮旯》之后,2023年黄浩然带来了他的最新作品——《全个世界都有电话》。电影的片名直接取自张天赋《小心地滑》中的歌词:“全个世界都有地板。”这种本土化的语感像是关联香港人神经回路的暗语,并且恰好与黄浩然的电影风格相呼应。
黄浩然的电影具有浓厚的香港这座城市的独特气息,擅长用平淡的日常勾勒出香港的时代情绪。在他的镜头下,街头巷尾、巴士站、便利店这些最普通不过的场景,都能承载复杂的社会心理与文化记忆。他不急于构建宏大叙事,而是以体感作为叙事核心,透过那些看似琐碎的日常片段,道出香港人对这个时代的千言万语。
《全个世界都有电话》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围绕三位主角周国贤、陈湛文和韦罗莎展开。他们曾在25年前约定今年要再次相聚,然而,正是手机,让这场重逢变得充满波折。
周国贤忘记带手机出门,无法通过地图软件定位餐厅,只能在城市中四处寻找借手机的机会,不断迷失方向。陈湛文的手机遭到黑客入侵,导致隐藏在手机中的秘密曝光,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安全危机。韦罗莎通过手机监视丈夫的一举一动,却意外发现丈夫竟然再次在家中偷情。
然而,真正的核心并不只是“手机”本身,而是它所承载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对话。25年前,中学毕业的他们,曾用短信记录下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对彼此的看法,并将这些信息视作“时间胶囊”珍藏至今。今年的聚会,本应是揭晓这些留言的时刻。然而,现实的复杂性让这一刻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性,即如今的他们,是否还愿意面对自己曾经的梦想?是否仍然能够建立起彼此之间的联结?
黄浩然通过手机这一现代媒介,不仅展现了科技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更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我们过度依赖手机,我们是否真正保持了联结,还是反而更加疏远?电影在轻松幽默的基调之下,隐隐透露出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反思,使这场关于“电话”的故事,成为一场关于人与时间、人与技术、人与自我的讨论。

既然电影的主题是手机,那就先从手机本身谈起。对于现代人来说,地图APP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如今,我们对城市空间的关注度越来越低,因为在依赖智能设备的过程中,我们往往忽略了自身与环境的真实关系。空间逐渐被“屏幕化”——它们被简化为地图上的一个坐标、一个方向,或者一个等待被分享到社交平台的“打卡点”。
影片中,黄浩然用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展现了这种现象:迷失方向的周国贤,走进一家手机专卖店,以“买手机”为借口,偷偷用店里的设备搜索餐厅地址。这个场景充满讽刺意味,也精准呈现了当代都市人的方向感如何被“网络化”。在现代社会,地图应用不仅塑造了人们对空间的认知,更决定了哪些地点能够被“看见”。只有当道路被清晰地刻画在地图上,不同的地点才真正被连接起来。反之,若一个地点未被收录,它便会显得模糊而陌生,甚至仿佛根本不存在。

这一点在电影的另一处情节中得到了强化:当周国贤终于来到记忆中的怡生工业中心,他却被告知这个地方有八座,而且它们的名字几乎一模一样。黄浩然选择这个地点,可谓精准。“怡生工业中心”这一类带有高度同质化命名的建筑,与媒介塑造的空间体验如出一辙。媒介让我们以某种“标准化”的方式体验地点,使得不同的地方越来越相似,最终让人对“地方”本身失去真实感。在当代社会,地点的同质化、多样性的减少,以及普遍的概念化,都是造成“无地点感”的重要因素。由于电子媒介让远程交流变得越来越便捷,人们不再需要真正去到某个地方才能完成工作、见面或沟通。于是,许多地方逐渐失去了独特的在地体验,而“地点”本身也变得模糊而抽象。

但有趣的是,虽然电子媒介常被批评为导致人与地方的脱节,但移动通讯技术的出现却在某种程度上创造了新的空间,使人们得以建立全新的连接方式。在电影中,周国贤在现实中迷失了方向,但他仍然可以借助别人的电话/手机,联系上女友蔡思韵寻求帮助,蔡思韵又利用手机搭建起的人际关系网,联系到韦罗莎,询问餐厅地址。移动电话让人们同时处于两个空间:一方面,他们存在于现实的物理环境中,另一方面,他们也在通话的另一端“进入”了远程空间。这种“双重存在”赋予了用户一定的“虚拟归属感”,让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与人建立联系,而不必真正身处同一个地方。
同时,这也意味着交流已经从“具体的地点”变成了一种“非地点事件”。换句话说,沟通不再依赖于一个固定的物理空间,而是变成了一种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行为。因此,当我们谈论“移动性”的时候,我们也在谈论“无地点感”,一个人究竟“在哪里”变得难以界定。周国贤为了联系蔡思韵,不断借用陌生人的手机,也因此频繁更换场所,仿佛始终游离于某种不稳定的“移动状态”之中。这个过程暗示了移动通讯如何让人与地点的关系变得更加疏离:我们依赖手机来连接彼此,但同时,我们也因此越来越失去对真实空间的掌控。

虽然智能手机的硬件和功能仍在不断升级,但如今用户最关心的不再是设备本身,而是它所能提供的内容和连接性。智能手机不仅是一种通讯工具,更是一种空间重塑的媒介,它让人们能够“心理上”同时存在于多个地点,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物理限制。
电影中韦罗莎在约定的餐厅里,远程调动家中的监控摄像头,目睹丈夫与情人的私会,同时还在笔记本上记录细节。这种监视行为揭示了一个媒介时代的重要特征,即技术降低了个体在社交活动中的“物理存在感”,让人可以不必亲自到场,就能参与甚至操控某个场景。如今,人们可以远程观看社交活动,也可以在不见面的情况下进行“即时交流”。社交软件、视频通话、直播功能等媒介技术,让人可以随时“在场”,但这种“在场”往往是虚拟的、碎片化的,甚至可能加剧人与现实世界的疏离感。韦罗莎的行为并非个例,而是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当媒介成为我们观看世界的窗口,我们的现实感知是否也因此发生了转变?韦罗莎日复一日地观看如此场面,又如何让自己在爱情当中变得更加被动?

手机里存储着大量个人信息,比如短信、通讯录和语音信箱。而现在,大多数智能手机用户还会用它来浏览网页、登录社交媒体,甚至开启定位功能,这些行为都会不断产生新的隐私数据。关于隐私暴露的讨论,其实早在电影《完美陌生人》等作品中就已经深入探讨过。当电话里的秘密被揭开,人们隐藏的真实自我也会浮出水面,甚至可能引发关系的崩塌。电影通过这一设定,揭示了现代社会对隐私的焦虑,将手机化身为锁着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电影中,陈湛文所在的群组有人分享情色信息,结果点进网址之后被黑客入侵,导致他无法解锁手机,甚至连修复的可能性都没有。然而,影片并没有深挖这个情节的影响,反而显得草草收尾,算是电影中相对遗憾的地方之一。毕竟,在如今这个信息泄露频发的时代,手机被黑客攻击可能带来的后果,远比电影中表现的要严重得多。

当然,要拍手机便不能只讲手机。影片有一个很重要的时间背景,就是故事发生在2022年,正好是香港回归二十五周年,距离“五十年不变”还剩一半。大街上的宣传标语都在不断地强化这一信息。
保罗·利科在《记忆、历史、遗忘》一书中提出,记忆本质上是反思性的。他认为,“记住某件事,同时也是在记住自己”。也就是说,当我们回忆某个经历时,我们不仅仅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境,更是在重新认识自己。当他们三人重聚,拿出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按键手机,打开当年互相发送的短信,这个场景本身就充满着浓浓的怀旧感。
当年发送短信并不像现在在社交媒体上那般随心所欲,虽不至于犹如书信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成本,但短信的一来一回,包括话费,还是给人提供了深思熟虑的空间。观看当年发送的短信,有点比较像现在重新翻看与某人的聊天记录的心态。


在电影中,三位主角曾在25年前互相留下了一些问题,但时过境迁,他们早已忘记当初具体问了什么。于是,他们只能通过答案去推测问题,比如:“我的志愿是什么?”“25年后我会住在哪里?”“我的梦想是什么?”这些回顾不仅让他们重新审视过去的自己,也最终引出了电影的核心台词:
“25年了,好像做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这句话道出了时间流逝的残酷,也映射了香港社会的现实: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许多人或许完成了成长、适应了环境,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但回过头来看,似乎又没有真正改变什么。这是成年人的无奈,也是社会变迁下个体身份的困境。
与这三位40岁左右的主角形成对比的是影片中的年轻群体。他们的故事更具讽刺意味:有的人靠骗取点数卡为生,大学毕业、有手有脚,却只能从事这些工作,似乎别无选择;有的人做黑客,专门进行敲诈勒索;还有的人在网络上进行情色诈骗,利用他人信息冒充身份,骗取钱财。
这些年轻人代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他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无所作为”的群体,而是以另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在社会中谋生。他们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的方式与上一代人截然不同。

导演黄浩然在采访中提到:“这就是香港,香港是一个鼓励投机的地方。你投机,就能发达;但如果你老老实实做事,那就只能做穷人。”在一个高度资本化、竞争激烈的环境里,当年脚踏实地的奋斗,已经需要靠敢于投机、善于抓住机会的人,才更有可能迎头赶上。25年前,主角们憧憬着未来;25年后,他们发现现实并没有给出理想的答案。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社会已然变得更加现实,他们不再执着于理想,而是更关注如何在这个体系中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五十年太久了,
先想一半。”
个人评分: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