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费时比照客观现实与影片呈现的异同,电影毕竟不是现实的拓印机,最多是一条渐近线。电影的时间是有限的,对一部故事片而言,那些支撑起有限时间的文本必然有要讲述的东西。对于当代生活故事的书写,则更要找到若干足以证实影片内容可靠性的形象记号。而建立这些记号的过程,时常在暗中指向了其他跟“真实”不沾边的意识形态内容附属品。意识形态批评试图深挖影片直接呈现的与刻意隐藏的内容,找到意识形态如何将自己悄悄篆刻/书写进影片文本中。

本片讲述的就是当代北京以及关于北京(不只是当代)的方方面面。而讲述者,是一位靠收房租、撰写美食文章过日子的中年原住民——谷文通。我们可以断言,北京就是谷文通。作为一部标准的“城市纪录片”,《白塔之光》都通过谷文通之眼讲了关于北京的什么呢?

不难发现,导演近乎是渴望地向观众输出这样的观点,即:北京是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双重中心。这种表达欲还体现在影片文本的互文中。如果观者对北京一无所知,通过对影片文本的读解,我们大概可以构建出这样一个北京:院子是鲁迅住所,医院是顾城出生的地方,天空有鸽哨,酒店服务员爱看罗兰巴特,路边杂货店小妹偶像是坂本龙一。影片中频频出现的复姓、白塔,都指向某种历史性的记号。谷文通的住所书堆成山,且作为一个曾经的诗人,他时刻怀抱着一种似乎有深刻文化内涵的忧郁。作为影片主角,以及电影所有人物关系结构的中心,更是在行为动机和角色成长的叙事学层面上证实了这一“中心”的指向性。

北京即中心的意识形态建立方法,还体现在影片人物命运安排的“奖惩机制”上。北京,有的人想出去,他去了法国且自杀了;有的人弃北京(谷文通)而去,最终落得癌症晚期;也有人本就是异乡人,被老板拖欠三个月工资,但能幸运遇上一个体贴的房东;还有外来客,离开北京追逐必然失败的爱情,结局不言而喻。这看上去像是以一种伪人种学为基础来书写人物命运。

作为意识形态批评的基本法则,值得我们注意的除影片文本外,还有那些不曾讲述的、被刻意忽略或者改写的现实内容。近几年,由“北京大妈公交车嫌让坐慢”一事引发的对北京人排外的讨论,衍生出了“北京的爷就是爷”之类的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嘲讽声音。通过读解本片文本,会发现本片不只是城市宣传片,也是力图为这座城市洗清白的世俗神话。不过,这一意识形态腹语术是彻底失败的,它不仅没有成功弥合这一裂缝,没有重新在个人与他的生活状态之间建立完美的想象性关系,反倒让人反感了。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北京人看了会乐呵呵,而外地人,特别是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看了会备感受辱的电影。

《白塔之光》并没有刻意美化外地人群在北京的艰难处境,但别有用心地发挥了谷文通作为北京象征符号的“拯救者”功能。影片的重点不是展现外地人员在北京生活的压力,而是北京以一种历史赋予的耀眼神采包容所有伤心的孤儿。在一场戏中,外地模特青年受生活压迫痛苦绝望,谷文通即时出现,通过几句话和强迫青年发泄的一系列尴尬行为,就这样拯救青年于困境。我们不能忽视谷文通的房东身份与外地模特青年的租客身份,导演似乎借谷文通之口重写了这一“本地与外地”的故事。在这个版本里,北京不再是大众认知中那个排外、让人讨厌的自傲形象,结合前面说的,北京成为一个包容、大度,同时富有文化气质的诗意拯救者。

在片中谷文通多次以父亲的身份出现:他是笑笑的父亲,是北花开玩笑时嘴里的父亲(自称过是北花的父亲),也是那个越来越像北戴河的孤身老父亲的父亲,影片的最后,谷文通甚至直接变成了自己的老父亲。可以说,他是所有人的“父亲”。甚至在自己父亲面前,他也是永远掌握事情对错标准的那一个。他比他的父亲还要“父亲”。戏谑的是,他貌似对父亲这一身份感情复杂,时而欢迎,时而厌恶,时而恐惧。在行为和表现上,他确实是一个标准的“父亲”形象:永远克制,深谙人情世故的种种,时不时的说教。不管谷文通是否真的享受当爹,似乎所有人都是无比欢迎地当他儿子(女儿):北花的某种俄狄浦斯情节、笑笑的亲近、父亲极其渴望获得儿子的认可和关爱、以及身边无所不在的来自异(同)性的爱慕……

在同学聚会这一场戏中,当老同学们聚在一起歌唱《北京欢迎你》,他们为自己曾经是北京人感到伤感,好像你我都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在赫拉克利特式的永恒变化与相互转化中成为时间的弃儿,即使你我之中都是“八旗子弟”、大房地产商、最差也是北京有房的小房东。笔者与片中几个文艺青年一样是非北京人员,08年这首歌病毒般传播时,家那边最流行的版本是:“我家大门不打开,看你怎么进来/翻墙进来摔死活该,我为你买棺材”。北京究竟是不是统驭一切的爸爸,这一点还无法敲定。就本片而言,妄图以一种伪装过的高傲来为高傲本身自证,其行为既猥琐又尴尬,不禁让人回忆起一年前的某座“英雄城市”。这也给了我们启示:欠缺打磨、不逢时的意识形态灌输在越来越机智敏感的观众面前必然是螳臂当车,结局定会败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