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情爱》第一季播出时我也写过一篇文章《摩登情爱:爱构成了城市》,但是侧重点在于剧情分析。我仍然想借第二季写点什么,但不是以先前的方式。

我头脑中闪现的一个想法是这样的:观看存在着这样一个角度,即关注和主线剧情无关的那些漫不经心的遗落的琐屑,因为它们可能恰恰是最能透露出时代的气息、心态和观念的。

所以我多么希望我能做到这一点(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远离主线剧情,甚至是故事本身,去关注那些不显眼的设定,细枝末节的地方,一闪而过的元素,那些意义段落之间的连接点、省略号和填充物。它们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它们是下意识的。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之。

当然,我是不能做到这种高度抽象的处理的,我能做的还是找到一个并不那么通常的角度,进行切入,但这么做可能仍然是为了更好地回到理解故事半身。

无论这篇文章会是什么样子,总之我选择了几个我比较有话可说的切面,进行了一番个人化地理解、引申和阐述。

物与幽灵

第一集,与大女儿结束视频通话后,妻子和现任丈夫有一段睡前闲聊,这看似是一个夫妻间极为寻常的无意义片刻,但是这段对话却显现出两人对记忆和过往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和呈现方式。尤其重要的是,它还隐藏着现任丈夫未曾直露的心灵世界。

丈夫对亲人间相处方式的观点,显得他是一个有老派传统的人,坚韧、深沉。在这个桥段中,我们看到,与妻子更善于表现出对前夫恋恋不舍的情愫不同,他对亲情的处理方式是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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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进度条延长至夫妻在结尾前的一场深谈时,发生了倒转。当时,妻子终于向丈夫坦承,自己这么多年来和死去的前夫的鬼魂痴情共处的故事,她那些甚至让不解的人多少觉得有些“变态”的身体行为。

当她说出这些时,她准备迎接的是丈夫的不理解与不谅解,但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丈夫充分共情、理解她的心理甚至到了一种超乎寻常(异常)的地步。

这是因为丈夫在内心同样埋藏着一段有关思念的秘密。就像妻子一直无法离开前夫老旧多病的车,丈夫也珍藏着一只有着“缺口和裂纹”的杯子,那是母亲的遗物。当他抚摸着杯子,他眼前会浮现母亲的样貌、鼻端会飘逸薄荷的茶香,他会用那只杯子饮水,就像从前亲吻自己的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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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关记忆的空间和气味、视像和心理,一如他的妻子坐在老爷车中就能和前夫进行超时空的交流一样。对物的恋癖为我们凝固了不可凝固的记忆,记忆是一个没有容量却无所不容的容器,它收容着已逝的时间、空间、形象、行为和官感。

或深或浅,我们都生活在一座心理上的同幽灵相伴的世界。因为我们需要他们。他们可能是亲友,动物,少年时自己创作的人物,童年时卡通片中的形象,也可能是我们曾梦见的神秘事物。相同点是,我们确信他们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夜与幽灵

第二集,当你第一眼看到“睡眠相位后移综合症”这个设定,你会想:“嗯……还好,挺取巧,就像第一季双相情感障碍一样,可能每一季都得拿一种特别的疾病来玩些特别的花样吧。”

好的,那么我们就聊聊这个取巧因而显得肤浅的元素设定吧。

在故事的前半段我们看到,女主认为这种病症并没有对她造成困扰,她可以自由地穿行在空旷的街道,黑夜的美景为她专享,熟络的商店和热面包为她专候,初识的黑夜女孩与白日男孩正在进行一场无时差的热恋。

但在故事的后半段中,美好的幻象逐次破灭,不相熟的店主不再为她破例开门,度过荷尔蒙的喷薄期白日男孩在夜晚变得萎靡,女主错过了和男主母亲难得的首次见面。

在此我们应该意识到的是,破灭的幻象是什么。是对作息节律的障碍、昼夜颠倒的生活、独来独往的风格所做的一切美好建构的破灭。

如果你真的成为一个只能在城市的黑夜中孤独潜行的鬼魂,这真的会很美好吗?

这样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你与主流相隔绝的处境,这正是女主真实的处境。

她的睡眠病症,让她注定与太阳底下的那个世界的生活方式、习惯和节奏隔绝无缘,而相对夜晚来说,人们理所当然地将白天当成主导这个世界运行的关键时辰与参照模板。黑夜的生活令她对白日的世界产生了认知困难,从女主和男主睡前的几句对话中可见端倪。女主提到了一档叫做《比弗利娇妻》(《The Real Housewives of Beverly Hills》)的贵妇真人秀,她坚持认为男主可以通过这档节目获知真实的社会。虽然她所说的“情境真实”是有道理的,但她对调查素材的选择可见她阳光下的生活经验的窘迫。当然这个片段也折射到了族群和阶级之间的落差导致的隔绝。

同样应该被注意的是剧中包括但不单止于女主的种族身份。女主是一名亚裔,在她所处的社会是毫无疑问的非主流种族。如果我们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并不奇怪的:作为一个被淹没在主流人群中的少数者,正如同一个不辨所在的梦游者,一个独自夜行的旅人,一个飘荡无着的鬼魂——这正是女主在片头所提及的意象,虽然是从好的方面所表述。

与女主的种族身份近似的两个角色是男主和女主的老板,他们同属于少数族裔。这使得他们经历着和女主可以共享的经验。我们看到女主的老板在需要做手术时无人陪伴,男主的朋友是性少数群体。而且在男主与女主分手期间,男主与一个白人女性的恋爱虽只以片段呈现,但是他的表现是失语的,他们进行着一场对话,却无法共享对方的心理世界。另外男主还有一重职业身份是政治学或社会学教师,他认为美国从来没有举行过自由公开的选举,非裔美国人和女性直到最近才成为公民,可见他对主流社会的少数人群是有关注和体认的。

但是除了看到了主流/多数和非主流/少数的关系对比,还应看到非主流和非主流、少数和少数彼此之间的(看似)同类关系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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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看到,女主与上司的隔绝,她不关心对方的琐事,不知道她有个孩子。其次,女主与男主从作息时差上就是隔绝的,他们以相反的时间表生活,这决定他们和世界的关系完全不同,他们头脑中的正常和反常是正好颠倒的概念。在初识的激情退却之后,我们发现男主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和认同女主,他甚至将她的疾病浅视为因为性格上的内向,而主动与外界保持距离的行为选择。他并不知道,也许这二者并不矛盾,而且逻辑,因为睡眠疾病可能的确具备不容忽视的社会与心理病因。虽然男主的职业是社会学或政治学的老师,但他不能理解女主的生理表现和行为表现与外在社会中的这个文化体和政治体可能的关联。

在剧中,时间倒错的生物节律成为一种少数族裔在一个表象的多元文化中心的深处与核心之中、在一个内化的固执己见的主流文化体系之中的弱势、边缘与静默、隔离状况的神经紊乱病症及其仪式化表现。

在卡通剧《凯文的幻虎世界》(Calvin and Hobbes)的一集中,当Calvin被叫起床的时候,他说:“不!不!不!我还想睡一会!”那天,他在学校困得不行,但是当他被母亲带上楼,按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叫嚷到:“现在就睡?我一点都不困”。(引用自维基百科)

对996群体和学生群体而言,早上不想起床上班/上学,下班/放学后在可怜的自由时段内,又不想“过早”上床睡觉,哪怕久而久之,不论睡眠还是通勤质量都会遭遇滑铁卢,也阻止不了我们冒险的倾向,这同样是我们通过改变作息习惯,对社会现状所做的反应。

总之,通过睡眠相位后移综合症这一设定,我们不仅看到了少数族裔与主流种族的隔绝,也看到了少数族裔彼此之间的隔绝。

故事并没有直接试图解决少数与主流的隔绝,它潜在的逻辑是将这一总体情形视为一个难以打破的前提,但试图从更低和更内一个层面抵抗这一情形,方法就是令少数与少数之间因察觉出类似的处境而获得共同的心理结构,形塑一种共同体意识。这少量体现在失恋的女主和她无人陪伴的女老板之间的彼此支持,大量体现在男主与女主的后续情节之中。

男主和白人女孩相处时的忸怩情态,让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难以融入在地的异质存在,他拥有一个和女主同样的黑夜的灵魂。事实上,虽然他们的身体融入了这个社会,但在文化认同和心灵归属的层面上,他们都是纷繁表象下的白夜幽灵。

最终,是同构的处境所催生的共同体意识,让居于主流之外的孤独无依的人们,彼此吸引,尝试穿透彼此的差异,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并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也就是为什么男主和女主最终搬进一套属于自己房子,准备营构出一个彼此共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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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说,我意识到了每个伴侣都活在各自的现实之中,我想念你的现实,我热爱你的现实。于是,他以双臂支开最大的夹角,去拥抱她。而在女主的童话讲述中,她也付出了同样的行动,去拥抱他。

他们终于契合了,尽管不到最后看不到结局,但行动、互助和融合本身就是我们能做的全部,不是吗?

连结与空间

第五集最重要的道具元素和心理元素都是手机正面那块散射着荧光、跳跃着像素、传送着音波的电子屏幕。它立体地呈现出了(所谓的或暂时的)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彼此扞格、挤压、撕裂、叠加和交杂。一个典型情景是女主一面应付前方驾驶位上母亲企图的言语干预,一面沉浸于社交媒体上和兴趣伙伴的亲密交流。对她而言,与她相距半米的母亲实则是外在于她的存在,网络才是包裹她的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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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在一片网络空间,也并不代表同在一个世界。因为网络世界——或者干脆具象地说——电子屏幕表征的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她向未知和未来投射期待和自我审视的魔镜。因此母亲通过社媒软件频繁传输而来的信息只要她不在意,就全都成了无意义的符号垃圾。因为母亲是外在于她的精神世界的。

对社媒达人而言,与你传讯再频繁的人,如果毫无共鸣,彼此也处于信号屏蔽状态。对社媒达人而言,与你物理距离再遥远的人,如果彼此间的信号接收处于全息状态,即便只能远程传讯也可以高保真地传真那份亲密。况且即便你们面对面,你也会乐于在进行现实交流的同时,仍然保持在虚拟世界“交锋”的别样神秘的快感。

在这里,手机的确是一个重要的交流工具,网络世界的确是一个重要的交流空间,但关键词仍然是“交流”,是交流的是否或有无。一方面手机和互联网可以打通交流,一方面手机和互联网可以屏蔽交流,并且这是一体两面、并存同在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女主借由手机和互联网与人打通的同时,就是她借由手机和互联网与母亲阻断的同时。

但互联网的问题在于目前它真的还只能被视为一个虚拟的存在,它在提供深入交流与紧密连结这一感受回馈的同时,也在阻断我们进行更基本的、原本我们都具备的交流方式,因为它在取消这一我们曾经极为依赖因而广泛存在的交流场景。我们看到,目前互联网所代表的虚拟空间还明显无法收编和容纳亦即同化我们从古至今原本存在(虽有地理范围大小之差)的这一我们称之为现实世界的地理空间,因而我们不可能以虚拟空间代替现实空间,它们只能彼此补充,而虚拟可以取代现实的唯一可能是虚拟同化了现实,亦即虚拟包容了旧的现实,成为了新的现实。然而到那时又会因为技术与认知的滞后,出现新的虚拟与这一新的现实之间的对比与分野,因而最终我们发现,是虚拟被现实吸收和同化了,而不是现实被虚拟包容和收编了。当我们在指称“世界”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是从虚拟而是从实在的角度来指称的,究其缘由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并非证实了实在本身有多么实在。

回到剧情,虽然我们看到了女主通过互联网与自己心仪的对象发生的紧密连结,但相比介入现实,她对互联网近乎失衡的倾斜与投入,也体现出我们对真实世界边界感知的模糊不定,甚至是对真实世界感知能力的存疑,因为我们似乎过分依赖一个我们的肉身并不能置身与穿行因而也无法真正抵达我们所交流对象所在彼岸的另类空间。这说明精神世界弥足可贵,但是肉身能否取缔仍是未知,因为肉身的接触和对照似乎仍然是不可或缺的理解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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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对互联网失衡的投入,令她排斥掉了身边的亲情,也没能与心仪对象达到全面充分的交流和理解。转变的契机在她搞砸了自己和心仪对象的关系。此时她无法延续之前在虚拟空间上与心仪对象的亲密交流,孤立的她通过社交媒体主动联络了自己的母亲,这一举动可视为她终于认可了母亲也同属于她世界的内部。而随后她与心仪对象的和解,也不再是借由互联网,而是前往对方家中,虽然我们并不能得出这样做的必行性,但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可能恰好印证了我前面所作的论证。我们真的依然需要现实空间,虚拟世界还无法满足我们的交流需求。

计划与创伤

第二季的故事是非常贴合时事的,疫情大流行、阿富汗撤军、气候危机大讨论(二、三集均提及格蕾塔·通贝里)都得以体现,甚至成为故事发生的逻辑背景。这是创作关注现实的好现象。

第六集的男主是一个退役军人,从他的言谈和年龄上看,他是一名驻阿老兵。主导他的语言和行为模式的关键词是“计划”。这个词第一次出现的位置是在叙事开始不久的那次集体野餐活动上,当女主走过来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妻子出轨的时候。男主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女主的推测,因为这不合乎他和妻子的计划。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尤其在他稍早也是剧情内第一次出现的战争神游中,我们已经得知他看穿了妻子出轨的事实。可是当剧情推进,当“计划”与神游不断复现,我们渐渐理解他这样看问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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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于计划,是因为生活不可计划,人生混沌无序,稳固的幻象之下面临彻底失控的可能。对男主而言,这种可能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事实。战争中的不确定令他希望在战争之后他的未来是可以确定的,因此他计划了二人世界的全部人生,选择性忽视妻子出轨的事实,希望表面的平和能够延续既定的爱情计划。

可是当那份离婚协议书出现在眼前,情变的真相已不可回避,爱情计划只能宣告失效,神游中战争回忆与现实环境的错配,是战争和爱情带来的双重创伤在大脑的反映。

可这只是事实逻辑的一半,从他的立场出发的一半,站在他妻子的角度来看,其实正是因为他从未远离战场,他用战争的思维来形塑爱情,才导致了妻子长期的不幸和最终的决离。如妻子所说,“我不是你的任务”。也如他自己在面对离婚协议书时,只能用格斗游戏来麻痹自己,竞争性游戏的思维模式就是“过关斩将”的任务式的,但他已然"Mission Failed"。

可是在认识与自己妻子出轨对象的前妻后,他又将这个女人的创伤复原当成了自己新的任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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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抛却任务式爱情思维,亦即他终于从战场上完成精神撤离,是他再次从一段感情中经历不可预测的变数之后,他听从了女主的建议,生活不可计划。在清冷的夜路上,他一件一件卸下那些羁押着他的和他所执念着的事物——军衣、工装和烟火,只留下原属于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继续向前。

当偏执的计划离开生活,意料之外的结果才得以出现,他和女主即将开始真正的约会,这一切从未计划却真实自然。

这个故事的美好之处也许在于,虽说是爱情失败重复了战争创伤,但也是通过爱情磨炼修复了战争创伤。

(公众号:段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