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6岁的侯麦凭借《绿光》捧回了他电影生涯中最具影响力的奖项,威尼斯金狮。这次获奖不仅令侯麦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电影大师的“认证”,也宣告了侯麦电影巅峰时期的到来。自《绿光》以后,他拍摄了著名的《人间四季》等优质的影片。共同组成了侯麦——这位大器晚成的导演——较晚期的创作图景。事实上,如果我们对于国际电影节稍有了解的话就会知道,单纯的爱情电影很难在其中获奖。而《绿光》则保持了侯麦高质量的讨论,即便当时也受到一些影评人的质疑,最终仍被铭刻在经典电影的名录里。

与侯麦其它电影不同的是,《绿光》里,德尔菲娜在最开始就遭遇了一种背叛。这种背叛无关爱情,又息息相关。德尔菲娜刚刚分手,本来约好了女伴一起出游度假,但是又临时遭遇了女伴的爽约。简单的事件将德尔菲娜抛弃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当中。这个设计中是带有哲学思考的,就如同我们是被抛弃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样。只不过易于理解的是,当德尔菲娜刚刚从爱情的缺失中试图走出来时,友情并没有如生活中常见的那样,迅速填补上这个空隙。

就如同朋友问她的那样:你是选择死守回忆还是另找男人?德尔菲娜踏上了一场不同寻常的旅行。她的朋友们抱着关怀的态度,试图帮她理清烦恼的情感关系,然而德尔菲娜却保持着相当有戒备心理的感性态度。

侯麦将德尔菲娜这种态度的体现置于一次聚餐中。当朋友端上来美味的猪排时,德尔菲娜尴尬表示自己只吃素。于是,整桌人的谈话核心就以她为中心,讨论起吃素的话题。显然素食主义时带有形而上色彩的小资情调,起码在《绿光》中是这样的。朋友们对此起初是礼貌性的询问,慢慢就演变成带有差异化的排斥。纠结于饱腹和美味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德尔菲娜的选择,但仍对此保持相对尊重的态度。就当朋友为了避免尴尬端上一盘“花”给德尔菲娜时,她显然没有理解对方的意图,再次形而上了。按照她的话说,花不应该属于食物,花是属于诗歌与画的。

或许可以认为这是一种侯麦关于小资阶层的表现,并由此展开关于侯麦电影中中产阶级议题的讨论。然而若没有这些形而上的思考与习惯,就无法堆砌起德尔菲娜关于爱情的渴望。在她眼中,爱情从来不是享乐,不仅仅是欲望的投射,而是某种未知的必然,像是宿命。这种视角贯穿了侯麦电影的始终,即便是不属于中产阶级的人物也常常有着关于“纯粹之爱”的幻想。

德尔菲娜本人对此显然是抱着自我意识的。她不相信朋友们关于爱情的建议,而是选择将命运交付给路边随意捡到的扑克牌。当我们讨论扑克牌的占卜意义时,不能忘记它本身只是扑克牌而已。德尔菲娜选择理解扑克牌的意义,实则是她在借由外物去说出内心所想而已。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当朋友们顺着她的逻辑,乐此不疲地解读杂志上的星座运势时,德尔菲娜回以礼貌的沉默。

扑克牌的暗示,或者说德尔菲娜内心所指,仍旧驱使她踏上旅途。到达影片最具魔幻性的段落,绿光传说。关于见到绿光的人就能获得爱情的传说来自路边老人的闲谈。在侯麦电影中,年龄是一个谨慎的话题,这在侯麦很多电影中都能找到端倪。年龄之于侯麦从不是爱情的阻隔,反而展示了一种跨越不同时代的人的追求。有趣的是,当路边老人兴奋地说起自己曾见过许多次绿光时,侯麦花了很长的时间,让这个老人开始从物理的角度试图解释绿光的成因。故事中的魔幻段落往往不用科学来解释,因为这样就会使所有美好的幻想堕入现实深渊。然而侯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老人的这番解释不仅未能抹去绿光的浪漫色彩,反而使之加深了。一如扑克牌占卜那样,我们也有很多办法去解释,但选择相信自己内心所想。

正如在讨论其它侯麦电影时说过的那样,他的影片虽然尝试了各式各样的爱情形态,却从不掩饰对于追求与尝试的赞美。就此意义上,《绿光》是最为明确的一部作品。德尔菲娜虽然遭遇到爱情挫折,也对很多临时起意的男人失去信心,但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对于纯粹之爱的追求。影片结尾时,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聊得来的男人,两个人因《白痴》一书的讨论而走向亲密。德尔菲娜有些惶恐的在此时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理想化的态度,甚至对于要不要继续追求纯粹之爱产生动摇。就在这时,海的尽头,绿光出现,德尔菲娜泪流满面。与其像很多解读一样讨论德尔菲娜的眼泪为谁而流,倒不如体会导演本人在此刻的用意。没有人能在侯麦的电影中放弃追求爱情。

《绿光》与侯麦其它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德尔菲娜从不曾在影片中真正获得爱情。这就抛开了关于幸福与不幸的所有讨论,转而专注于探讨对于爱情的追求本身。有时候我们会明白,追求或许比结果更加重要。1954年罗西里尼对当时的影评人侯麦说:“我知道想要达到目的地的期待有多重要,于是我不描写目的地,而是描写期待,然后我骤然收尾。”

几年之后,侯麦把平行世界里德尔菲娜的故事拍摄成了《冬天的故事》。在那部电影中,他明确告诉我们,只要心中所想,神迹自会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