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導演蔡明亮曾講過一番很桀骜不馴的話,大意是說:好導演從他第一部作品就是好的,處女作都拍不好的導演就不要拍電影了。從這個意義上,邵藝輝導演應該被歸為前者。對待一個好作者的尊重,恰恰是從電影本身入手。這部充斥着解構色彩的《愛情神話》無疑是最佳答案。

電影從老白和李小姐看話劇開篇。舞台上,三個演員如詩朗誦般念着台詞:我這一生,和所有人一樣,排隊領着我那一小把糖,隊很長,我排不到。這個小段落為影片奠定基調。倘若我們把舞台上的演員,與生活中的李小姐、格洛瑞亞和蓓蓓相對應,會發現,他們都是在等待領糖的人。更直白說,是等待愛情的人。鏡頭從舞台背後緩緩升起,把電影觀衆置于三個女性身後。我們每個人都在排隊。

有趣的是,影片中同樣給出幾個對這一場景的解構。飲料店裡,洋洋發出:三個人在台上磨磨唧唧很不好看的評價。而老白略帶羞澀發出質疑:我有個朋友覺得還不錯。“我有一個朋友”,李小姐使這個流傳于網絡的段子變得具象。甚至我們有理由懷疑,老白潛意識中的評價仍是正面的。話劇的質量并不重要,老白在看戲時遇到了合适的人。緊接着,老白買到了戲劇的原著小說送給李小姐,這本小說恰好由導演邵藝輝本人所寫。李小姐驚訝于書上有作者簽名,老白說簽名是他冒充的,不喜歡可以擦掉。再次把作者痕迹從電影裡解構掉了。于此相呼應,在老烏準備畫展時,一個路人對畫作品頭論足。老烏激烈地詢問對方是誰,路人竟完全把導演本人的履曆報了一遍。老烏怒氣沖沖,拿着錘子在對方面前搖晃,稱現在年輕人審美就是被你們這群人帶壞了。在自嘲的同時,這是導演關于洋洋的評價。

電影當中更突出的解構段落,是采用了大量的倒置叙述。李小姐與所有渣男一樣,在于老白建立情感後,選擇斷舍離。格洛瑞亞帶着咄咄逼人的色彩遊走在老白身邊。她心裡對老公被綁架這件事清楚無比,卻裝傻來維持享樂生活。更突出的,是蓓蓓談及自己出軌時,大聲呵斥老白,我隻不過犯了一個全世界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而已。這樣男女身份互換,令觀衆潛移默化之間對性别關系産生了新的認識。影片中,李小姐和格洛瑞亞在外灘十八号聊天,語言中不乏對現如今作品及觀衆性别概念的諷刺。導演本人談及這部電影時,也直言性别問題是她着重設計的部分。

除去這些相對較大的議題之外,涉及到具體人物段落也有痕迹。李小姐的真實年齡到底是38歲還是44歲?高跟鞋到底是真品還是赝品?像修鞋一樣磨着咖啡的小皮匠,真的懂鞋,或者懂女人嗎?瑪雅作為英國人,卻英語不及格,是真的不會還是不願去英國?白鴿的性取向是什麼?亞曆山大真的是老烏口中不懂女性的傻孩子嗎?這些細節充斥全片,卻無一例外沒有給出答案。所有精心設計共同指向一個最終答案:人是會撒謊的。這是關于故事的解構。

關于愛情神話本身,老烏常談及的索菲亞羅蘭成為重要線索。這個古道熱腸,又不乏市井氣的中年男人幾乎調動了影片全部歡樂氛圍。臨近故事結尾時,白鴿爆出了索菲亞羅蘭的死訊。老烏震驚,向所有人動情講述了自己和她之間的愛情故事。這段故事充滿傳奇色彩,以至于故事講完,老烏都忍不住問了一句,故事好聽嗎,我編的。人是會撒謊的,老烏到底在故事上撒謊了,還是撒謊說故事是假的,這點我們無從得知了。因為第二天早上,老烏便自然去世,成為永恒的懸案。

跟着老烏的救護車,畫面一轉,切到索菲亞羅蘭沒有去世的消息上。老白略帶戲谑,說索菲亞羅蘭轉危為安,你倒是入土為安了。大生大死之間,老烏的愛情故事甚至不重要了。他精心講了一輩子的愛情故事被解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話故事,而是成為了聚會之間分享的談資。是愛情神話支撐了老烏的一生,神話破滅,魂歸故裡。這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段落,成為導演關于愛情诠釋的最後注腳。

影片在老烏的追思會中結束。老白用DVD機連接投影,新老交替間營造出不易察覺的戲劇性。影片中衆人圍坐,看着費裡尼的經典電影《愛情神話》。在老白離開時,大家——都如同侯麥電影裡的主人公,近乎無望地等待着将要進入生活的純粹的愛——卻在直面愛情神話時又發出抱怨。隻有李小姐若有所思,給老白偷偷發消息,看起來是終于領到排隊後的那把糖了。

最後,投影的光指向觀衆。一如電影開端時将觀衆置于舞台背後那樣。真正的愛情神話是你,是我,是所有觀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