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伴侣一起看的,观影过程愉悦,出影院后冷静下来,聊一聊感到有诸多问题,而且越聊问题越多。

首先,也许是编剧太多的缘故,段落分裂严重,单独的小段完成度都很高,合在一起时人物对不上。在几个配角里,问题最严重的是豆豆(杨紫)和昊坤(雷佳音)。

从角色类型上看,豆豆的定位是工具人,作用是通过无情地把乐莹景观化完成对其人格的最终粉碎,从而把乐莹送上跳楼台。所以在剧情走向上,跳楼是目标,而豆豆是手段。这里有几个重大问题:

第一,乐莹的人物弧光作为全剧最核心的发展逻辑,其所谓“讨好型人格”的打破才是整体剧情的恰当拐点,把对串店老板(许君聪)挥出的那一拳作为这个点恐怕更为合适;

第二,如果想把景观化作为最后一根稻草,那豆豆戏份太轻,担不起这个份量;

第三,既然需要豆豆(在闪回中)把乐莹送上跳楼台,那么警局段落就显得非常尴尬,豆豆人物裂开。

究其原因,大概是大结构上事件定了一定要把“跳楼”作为拐点,把“景观化”作为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其他的情节要将就着这个决定来。但如果确定了这一点,那么剧情应该做如下修改:

第一,豆豆在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接了领导电话,交流诸如“我这亲戚身上点可多了”之类的背后话,这样杨紫的“二皮脸”表演目标也会更清晰;

第二,串店老板的那一拳可能还是不打为好,因为打这一拳本身有突破性格的拐点意义,那与跳楼就会冲突,另外,无论打与不打,豆豆的动机都要更纯粹,所有和乐莹的接触都存着要把乐莹弄到节目上去的心,因为豆豆戏份少,不够撑起非工具人的复杂角色;

第三,警局捞人去掉,特别是乐莹主动找豆豆改为豆豆因转正的事主动电话找乐莹,和乐莹工作丢掉衔接上;

第四,豆豆甚至可以改成外人,乐莹收到了亲人、恋人、闺蜜的全方位伤害,豆豆在“亲人”这个角色上有所重复,改成邻居家女儿之类的会更合适。

这其实是“跳楼”作为一个常规的、更“外显”的激发点和挥拳作为一个相对特异、更“内敛”的激发点的抉择问题。除昊坤外,妹妹、恋人/闺蜜、豆豆其实是一种叠加,相互之间是平等的,豆豆线承担的最后激发的功能,虽然与“景观化”对应人格粉碎的份量相搭配,但戏份安排是不好做的。说到底,乐莹最后决定打拳这件事的心理动力轨迹比较错乱,导致了后半段剧情的整体失调。

乐莹的生活困境与性格问题,按电影的意思,应该是想作为同一件事的一体两面来看待,也即,突破了自我,生活便会迎来转机。然而生活困境的部分里,自我人格矮化对应身边人的欺侮,而现实的物质困境与自我人格矮化又是像话筒对着音箱那样相互激发的,所以要想冲破这重重的困境格外地困难,并不是某一件大事激励下就一下翻了的。电影其实已经一步步地为乐莹设计了突破的步眼,从摔筷子那一刻起,甚至从骂出“傻x”那一刻起,乐莹已经上路了。

我想说的是,乐莹完全可以渐渐爱上打拳,在巨大的生活压抑下,打拳对于人的吸引力是《拳击俱乐部》式的,从压抑走向打拳,走向的应该是暴力的倾泄,以及被肉体击打时对痛实实在在的感觉。后面才是疲懒的身体重新动起来时,人作为“动物”对于运动的需求被激活而感受到的生命力。那么在没训练的情况下直接走上拳台才是对的,而报班就太理智了。

如果走向定为报班,那么从对无力无能的愤怒走向打拳则更自然一些,作为一个贺岁片,她的第一拳完全可以更俗套一点,挥向一个和她的生计无关的人,比如晚上遇到了一个欺负小孩儿的人,她出于善良保护孩子,但她不够有力量,她自己吃了亏,但也保护了小孩(类似《功夫》里的小周星弛保护黄圣依)。而第一拳挥向执掌自己生计的老板,这是更有深度的电影才能处理的,超出了一个贺岁片的负担能力。

后面的剧情也验证了这一点,乐莹转向豆豆寻求工作机会,情绪上是看到豆豆跑来帮自己,电动车不好开又淋雨等等不易,现实上她是丢了工作,马上面临生计问题,给昊坤花的那5000是实实在在的窟窿,打了这老板预支的工资是不是立即就得还上了呢?

到这里就要谈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即“贾玲 > 乐莹”。乐莹跳楼作为开始练拳的激发点,一是在心理动力上逻辑不顺,二是在现实层面完全站不住脚,在进入练拳阶段后,在劲燃rap的BGM下,训练减肥的画面剪成了一个长段,女主从胖到瘦,移动从迟缓到敏捷,然而只能说这段剪辑里只有贾玲而并无乐莹。这个全身心投入练拳的人,丝毫不为生计所累,更像是因病离开职业赛场的前选手决心回归拳台。

这里的叙事实质上变成了:只要开始打拳,现实生计问题直接消失了,工作、收入问题没有了,似乎也不需要了。要知道,贾玲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训练和减肥,但乐莹不行,乐莹丢了工作,还欠着前老板钱,下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又不肯向家里要。这一段正确的剪法是一定要把乐莹为生计奔波一起剪进去的,而BGM也应该是在很多辛酸中依然坚持。到昊坤来店里买东西“wc”的那一下就能看出来,凭什么他要为生计去搬砖,变得疲惫和憔悴,而她却精神焕发,难道她一练拳就不用搬砖了吗?在铁路上,昊坤说他最讨厌有梦想的人,那么这时候乐莹的梦想是什么?昊坤的梦想被现实粉碎,那乐莹的梦想又是靠着哪种东方神秘力量得以在实现的道路上前行呢?

电影中这一段呈现实质上变成了一段舞蹈,贾玲的很多动作都卡在了点上,这一段单拎出来是非常燃的,但放在电影中则失去了它正常的叙事功能。这其实是整部电影里到处都在出现的问题,单段往往十分优秀,有很高完成度,但结合起来却彼此断裂,不知道与贾玲的小品演员背景是否有关,在小品时长的小段落中表现出很充分的控制力,但整体故事的把控则有所欠缺。

这一段画面,在拍这部电影之前无疑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它作为这部电影的周边视频是非常优秀的,可以当成“训练纯享版”,但放在电影里,对不起,它和乐莹无关。那么导演贾玲知不知道这一点呢?我想她是知道的,但是这有可能是贾玲在准备开始兑现“李焕英票房超过30亿就瘦成一道闪电”的诺言时最先浮现在脑子里的画面,甚至比选择翻拍《百元之恋》的时间还要早,难以割舍这个初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接下来再说昊坤(雷佳音)的问题。我相信雷佳音在表演的时候会非常迷茫,因为这个人物前后过于分裂,以至于看了后面会觉得不知道前面的那个人在想什么。最初对昊坤的叙事,展现了他的困境,这让他的很多行为值得同情,甚至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主动吐口让乐莹办卡,而在拳台上的表现,也展现了他在职业上的追求。两人如何走到一起可以解释为在内部外部环境的机缘下,两个在城市中为前途孤独求索的人彼此取暖,两人无论是训练还是生活的其他日常,关系也都是温暖而可爱的。所以当收钱打假拳那一段到来时,昊坤的表现显得极为突兀,如果前面的叙事成立,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那么理直气壮,而他上台后被立即KO更是给人wtf的感觉。昊坤最终被写成一个小丑,这在前面却丝毫没有展现,甚至直到铁路重逢,昊坤都还是可爱的,但在时间线上,昊坤在背后埋汰乐莹被她听见的事已经发生过了,而昊坤与乐莹的床戏也从酒醉魔改成了清醒,这已经不是叙事诡计,这属于叙事诈骗。

关于昊坤上台被KO,这就谈到了下一个问题:画风在喜剧和正剧间摇摆。很难想像贾玲的作品毫无喜剧元素,但这部片子的搞笑段落则可能让人经常出戏。昊坤上台后放一堆狠话,然后被一拳KO,这是个标准的段子结构,谁都明白这是个“笑点”,而且这个笑点在观影时未必不能爆,但是它却伤害了整个人物。相比之下,另一个标准结构——喝酒前是场面话,瞬切喝多了开始吐真言,这就要好得多。而且恰是因为有此铺垫,一拳KO就显得莫名其妙。

同类的破坏故事整体性的段子性笑点还有一些,比如乐莹回应妈妈的“钱也不给,孩子也没要”,说出“孩子也不是人家男方的”,这其实已经把整个剧的画风往轻喜剧上带了,那么与之相匹配的各种表演都可以夸张一些、喜剧一些,但后续的很多展开偏向正剧,再回想这里就显得荒唐。

相比之下,“鸠老师”和“远光打小便”就要好很多,它们既好笑又符合剧情、人物,是优秀的段落。

说到这里可以再说回激发点的问题,虽说将“失恋”(或者说看清了昊坤的真实面目)作为激发点既老套又有恋爱脑之嫌,但毕竟昊坤的戏份是够的。

由于“开始打拳”是剧情最大的拐点,剧作中所有的问题都能在这个分水岭处看到,影片将景观化/人格粉碎/跳楼作为分水岭的左麓,仅靠一张“赢一次”的海报就翻到了右麓。而后续的叙事中,“赢一次”又成为了主角心理动力的关键词,那么我们只能推论,在翻过分水岭之前的左麓,乐莹是一直在输的,问题是,她在输什么呢?

影片前半部分的叙述中,“输”这个概念是完全没有显现的。被妹妹索取房子是输了吗?被亲戚拉去当展览品是输了吗?恋人被闺蜜翘走,她是输给谁了?恋人还是闺蜜?种种事情,都可以解读为输,但是你电影要去做这件事,就像最终虽然倒在了拳台上,乐莹还是说她赢了一样。

于是,后半段突然空降的各种概念就显得非常突兀,甚至变成说教,无论是“赢一次”还是“两个苹果”还是“看心情”。相对好一点的是“好疼”,至少前面乐莹问了昊坤疼不疼,但“好疼”是原作中对麻木到感不到疼的发展,而翻拍并没有点明这一点。

我认为这又是剧作的取舍问题。就和那个想像中的高燃训练混剪一样,很多概念像是编剧讨论会上脑暴出来的点子,它们单独拿出来都不错,但都放进去就会有缝合、突兀的感觉。

性格弧光带来境遇转机,最终将展开的情节闭合,这其实是很清晰很成熟的范式,但每个变化点上所对应的标志性事件在这三者上的反应都应该是明确的,这是剧情的骨,如果这个骨节没有拎清楚,那么情绪的血肉就会像长错了地方。而如果遵循这根骨,则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一个情绪饱满的程式化段落,比如一些金句,比如一些包袱,比如奇观性,比如将一个复杂人物简化为工具人。

在这部电影里,我看到了太多的想法相互打架,最终都保留下来使得人物和情节的完整性遭到破坏,造成诸多遗憾。希望贾玲拍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