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影院之前,我已經聽說《流浪地球2》拍的是“前傳”,心裡十分期待,因為第一部電影拍的是小說主要内容之後的事,2既是前傳,可能會拍很多小說本身的内容。

而在期待的同時,我也十分好奇主創們會把核心矛盾放在什麼地方。小說整體更像是一種理念說明,情節内容功能性明顯,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概念闡述的工具。隻有一個矛盾貫穿始終并達到高潮,那就是是地球派與飛船派之間的沖突,在小說最後,該沖突到達極限,呈現出了在人類科學史無數次重複過一種東西(如日心說)的群體末日版本,同時也體現了作者内心的哲學。

電影主創們在第一部裡選擇了流浪之路上的一個巨大考驗——木星引力彈弓——作為核心矛盾,這是很聰明的選擇。因為以這樣的核心矛盾作為故事動力,能夠較平滑地使用千錘百煉的類型片結構經驗,而事實上,主創們也是這麼做的。整個流浪地球1,有着明确的任務線,一個任務接着一個任務,逐步将事件推向高潮,而主角們也在其中成長,各自發揮出關鍵的作用。

反觀流浪地球2,則幾乎完全放棄了這種結構。大約是有了第一部的口碑作為底氣,到第二部時,導演終于有底氣拍攝自己心目中的電影:它看起來用的是流浪地球的設定和故事,但實質上則拍了一個嵌入劉慈欣人類文明觀以及中國式文明内核的《太空奧德賽》,甚至可以說,這部電影是在55年後,對于庫布裡克那部影史裡程碑的《2001太空奧德賽》的當代及東方回應。

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就是一個一個大标題引導的段落式叙述,段落的标題基本上是一個“回望型”時間,也即,站在未來叙述過去發生的事實。這其實是一種“編年體”風格,而這種風格最直接的來源其實是《流浪地球》原作(以及《三體2》),為叙述增加了曆史的厚重。

危機紀年第8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20光年危機紀年第12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8光年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5光年(《三體2》的部分“編年體”章節标題)

然而,編年體風格對于這樣一個故事還是有點不适,首先是時間段粒度太短,另外,編年體式的回望包含着回憶與訴說的悠遠,其實需要一個具體的叙述者。而在兩部電影的開頭,都已經放置了旁白叙述者,台詞也基本相同,不過它們僅僅被當成了背景簡介:

“最初,沒有人在意這場災難,這不過是一場山火,一次旱災,一個物種的滅絕,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這場災難和每個人息息相關……”

要注意,這段話的講述者并不是劉培強,而是“電影”(在評書裡會說“書中代言”),其實可以考慮賦給一個具體的角色,通過中插旁白貫穿整個電影,以他的視角引入叙事,或許更加自然,也會讓曆史在厚重的同時擁有人的溫度。詭異的是,就視角來說,這個叙述者最合适的人選是moss。一個大膽的作法是,讓moss來叙述這一切,并在最後揭露這個叙述者。當然,這很容易翻車,需要高超的講述技巧。

兩部電影開頭那一段叙述其實直接修改了原作小說的設定(相應的,電影也需要尋找新的核心矛盾),小說将末日預言設定為瞬時發生并毀滅一切的爆炸,在這一刻到來之前居然一切如常,換句話說,如果人類面對這個預言什麼也不幹,那麼生活也将完全正常地進行下去,直到氦閃的那一瞬間為止,一切瞬間汽化,化為烏有。如果人類終有滅亡的一天,這似乎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結束方式。

而電影則将瞬時的災難改為相對漫長的災變,從“災難片”的角度看,這個修改讓《流浪地球》變得常規了一些。《星際穿越》的災變與此類似,區别是《流浪地球》的威脅來自外部,是一場逐漸燒到眼前的大火,而《星際穿越》的災變則在地球内部,如同一場慢性的癌症。同樣是倒叙,《星際穿越》在開頭找來了一些白發的被采訪者,她們成為了“具體”的叙述者來講述那時的故事,為整個叙事賦予了溫度。

與《星際穿越》等前輩科幻片不同的是,《流浪地球》系列強調性呈現了一種“宏大的緊迫”。在我們的現實中,科學家預計太陽的壽命還有50億年,而我們面對這個時間數字,并不會覺得它是一個目前需要去憂心的事。小說《流浪地球》中,科學家發現太陽将會氦閃時,給出的判斷是“這一切将在四百年内發生”,其實并未确定會在什麼時候發生,這400年中,每一天都可能成為末日,于是恐怖從那時開始籠罩了所有人。電影将400年縮短為100年,并從随機改為确定,那麼在人類知道災變開始的時候,對于絕大部分人,他們的生命長度都還看不到毀滅的那一天,100年不同于50億年,人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後代将會在災難中死去,這100年成為了人類自救的時間窗口,從全人類在知道災變的一刻開始倒計時。

這個時間非常緊張,人類要在這很緊張的時間裡去想明白to be or not to be and how to be,并付諸實施,有趣的是,這個“很緊張”的時間是以百年記的。“我們隻剩100年了”,這種在日常生活中聽來可笑的話,在劉慈欣的世界裡則十分尋常,而這正是大劉最俱魅力也最為擅長的宏大構想的縮影。

電影将地球派與飛船派之争改為了地球派與數字意識派之鬥(當然,這個矛盾是表面上的,後面會詳細提到),作為老科幻迷,我不得不說這個設定——不管導演有沒有這麼想——在事實上形成了對整個中國科幻近幾十年發展的一種回望和緻敬:那就是1999年的一個裡程碑事件——可稱近二十年中國科幻發展之濫觞——《科幻世界》上的“假如記憶可以移植”征文“押中”了高考作文題。這是當年的熱門新聞,一夜之間,《科幻世界》的名字被全國百萬計的中學生以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家長知道,于是一度被視為耽誤學習的毒草的科幻文學成了香饽饽,《科幻世界》也因此“解鎖”了大量讀者,讓科幻在最喜歡看它的讀者那裡“合法”,甚至必須,此後才有了《科幻世界》突破百萬銷量、舉辦各種科幻大會等一系列事件,而正是讀者量的爆發,才讓《天意》、《球狀閃電》兩部科幻長篇能夠成為圈内的現象級作品,這樣一步一步,最終推生了出圈的《三體》,而《三體》的巨大成功也使電影《流浪地球》項目成為可能。

說回設定本身。數字意識派屬于劉慈欣作品中常常出現的“投降派”,需要說明,作者對投降派未必持否定态度,如《光明與夢想》中的射擊運動員、《三體》中的降臨派和逃亡派。而本片的數字意識派雖然一直以反面形象出現,最終也technically拯救了人類,可以說拍出了大劉式設定的精髓,正如《光明與夢想》中的射擊運動員,最終走向了保衛國家的戰場。

在《流浪地球2》中,編年體式的段落讓電影完全脫離了類型片的三幕式結構,從而使電影的“戲劇性意願”變弱了很多。對比來看《流浪地球1》,故事正式展開時聚焦劉啟與韓朵朵,從一個日常生活的課堂場景出發,制造停電、逃學去黑市、盜卡車(這裡的變臉盜身份被延用到了第二部),這段叙事是在塑造“不聽話的小孩”類型的角色。在結構上,這與《星際穿越》開頭對墨菲在學校被請家長以及後來父女追無人機相類。而《流浪地球2》的開頭段落,在引入了劉培強的未婚妻韓朵朵(兩部裡的兩個韓朵朵為何重名似乎還未解答)之後,便是一場太空電梯大戰,從整個電影來看,整個段落并不具備戲劇性邏輯上的結構意義,整體删掉也并不影響後面的部分(保留劉培強韓朵朵相識就可以了)。在我看來,它最大的意義便是展現了太空電梯、無人機蜂群這兩大奇觀。太空電梯作為一個經典構想,在我的觀影經驗裡還是第一次在大熒幕上看到,相信有很多科幻迷和我一樣,感到非常滿足。

該段落與後面圖恒宇(劉德華)主導的另一條線,以及引爆月球,都相對獨立,所以有些人評論電影“劇情太散”,這便是我們所講的“戲劇性意願較弱”。而前面已經提過,編年史段落的體例本身就是不在意戲劇性的。提到段落式結構,最以之著名的電影大概是《低俗小說》,而《低俗小說》由于将段落按時間線安排為環形,戲劇性意願反而比三段式更為強烈。而應與《流浪地球》的結構歸為同類的,毫無疑問是《2001太空奧德賽》(後面簡稱為2001),而以編年體段落作為标志,郭帆導演也“圖窮匕現”式地展現了其真正的雄心——要與影史最偉大的科幻電影對話。

在《流浪地球1》中,moss(我懷疑這個詞來自mind + boss)不斷閃爍的紅點當然是後輩對《2001》的借用與緻敬,而到了《流浪地球2》,郭帆幹脆就将其作為了核心矛盾的主要角色。看到結局時會明白,太空電梯墜毀、月球危機,其始作俑者都是moss,而整個《流浪地球2》擁有着最完整“人物”弧光的角色,也恰恰就是moss,或者用它的另一個名字:500W。

500W在一代代升級與自我進化中完成了從一個普通人工智能到掌控人類命運的大boss的進化。雖然第1部的moss相較于第2部更為“完全體”,但第2部隻是在關鍵的節點上利用環境條件(木星)對人類發難,讓人類面對天災的同時還要應對moss的“人(機)禍”,而第1部裡人類面對的幾次巨大困難,說是都由500W所制造也不為過。在終極人工智能與文明的起源與方向等議題上,《流浪地球2》的表達與《2001》産生了激烈的碰撞。

在《2001》中,亮着紅燈、有着詭異安詳聲音的電腦HAL,殺死了幾乎全飛船的人類,首次創造了恐怖的人工智能的形象。這種形象後來成為很多電影的創意起點,如《我,機器人》(《機械公敵》)、《終結者》系列。關于HAL因何“發瘋”,幾十年來有無數的讨論,但僅從電影内容看,HAL在“臨終”時說出了“此次任務非常重要”,這可以理解為HAL的謀殺行為是為了保證自身存活,而自身存活則是為了保證任務進行,這與《我,機器人》最後,超級計算機說的那句“我的邏輯無懈可擊”類似,以毀滅人的方式“拯救”人,這是恐怖AI的經典邏輯設定。

在《流浪地球1》中,moss的縫合感還較為明顯,而劉培強最終砸毀電腦,手動“前進四”,也是常見橋段,《我,機器人》中威爾.史密斯關閉自動駕駛,《星際穿越》中馬修.奧康納手動強行降落/對接,都是同類。而到了《流浪地球2》,恐怖AI與另一個大創意結合融入整個故事,那就是意識重塑與上傳。

圖恒宇(劉德華)線似乎隐隐化用了劉慈欣一部鮮為人知的長篇:《中國2185》。電影通過叙事詭計暗示(電子)丫丫的上傳導緻了月球危機(後來證明并非如此),電影看到這裡,《中國2185》的味道濃了起來,我不由得期待會如小說裡那樣,用一場“全球停電”來解決丫丫的問題,雖然電影并未如此處理,但能看到《中國2185》的影子,作為老科幻迷十分欣慰。上傳的人類意識最後并沒有變成危害全人類的病毒,反而成了人類的盟友,拯救人類的同時還探清了moss的真相,如果還有流浪地球3,那它極可能成為一大主角。

由于HAL的智能與方碑無關(這一點基本可以确定),文明起源與未來的話題作為《2001》的主線,與HAL的設定彼此獨立。而在《流浪地球2》中,電子意識作為了文明未來的一大去向進行讨論,它一度以可怕反派的面目出現,但後來則與人類“肉身”一脈合流,在moss内部與moss對抗。彩蛋中圖恒宇開始拷問moss,與《2001》中Dave逐一卸下HAL的邏輯單元——讓它唱起了《Daisy》,仿佛自己的“挽歌”——形成了對話,展現了對于AI與文明未來關系的當代理解。

将《流浪地球2》稱為《2075太空奧德賽》,主要因為它借用《2001》的話語,從另一個角度呈現了對文明的完整理解,與《2001》形成對話。在《2001》中,無論方碑如何啟發了原始人類,文明都從撿起一根骨頭開始,這很容易讓人想到一句耳熟能詳的話:人與動物的區别在于會不會使用工具。但就《2001》的内容來說,這句話并不準确,那根骨頭并不是用來撬開一塊石頭的,而是用來殺戮的,換言之,電影認為文明的起源與其說是使用工具,不如說是使用武器。文明起源于殘酷的鬥争,起源于掌握更強的武力,起源于殺戮。正是那根作為兇器的肱骨一次一次捶在競争生存空間的同類頭上,才捶出了那艘宇宙飛船。

《流浪地球2》則對此進行了完整的回應。周喆直(李雪健)的大會發言,我認為是全片最核心的段落。周喆直面對聯合政府内部的争執,亮出了一副圖,與《2001》開頭所聚焦的東西一樣,圖片中也是一根肱骨,也同樣來自遠古的時代,所不同的是,這根骨頭在斷裂後愈合,仿佛愈合的骨頭就是在《2001》中被捶斷的。同樣是一根骨頭,一邊看到了互戗,另一邊則看到了互助。這是一場東西方文明起源觀的隔空對話,一邊是“人生來就有原罪”,另一邊則是“人之初,性本善”。這兩者各自都有數萬年間無數的事實作為依據,甚至彼此也并不矛盾,但不同的出發角度卻造就了不同的文化氣質。更進一步,《2001》中捶向同類的骨頭化為《流浪地球2》中能輕松毀滅人類卻解不開密碼的核武,周喆直更扼要地說道(大意):“人類把最高的才能和努力都用在了毀滅彼此上。”這裡,對《2001》的回應已經不能更直白了。

周喆直不斷用來自東方古國理念的發言和調和各國的争論與矛盾,努力讓整個事情向着赤誠合作、共克危難的方向行進,而整個流浪地球系列,也用中國古以有之的理想化胸懷呈現出了全人類的合作場景。我們應該注意:在占據科幻片市場大部分份額、引領産業、擁有巨大話語權的美國科幻片中,拯救世界的英雄大都說着一口純正的美國卷舌英語,後來為了迎合各地市場的需要,加入了很多他國元素,但也多以移民的形象出現,說帶口音的美國移民英語。美國人拯救世界的時候,世界上别的國家仿佛都消失了。在《星際穿越》裡,危機是全球的危機,但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了美國人。

而《流浪地球》系列,則第一次拍出了真正的全球各族的大聯合,無論是過日常生活的平民、在各級别各類崗位為整個流浪地球計劃貢獻力量的工作者、還是在最核心的決策機關或最危險高能的前線戰鬥的英雄人物,各種語言、各種膚色、各種面孔,交替出現,人人耳朵上都有自動翻譯機,作為中國的電影,對中國角色會有所側重,但主要是叙事焦點的側重,電影表現出各國人的份量也都舉足輕重。這可以說是“民族群戲”,真正拍出了“全人類”的感覺,而這樣呈現出來的全球感絕非為了讨好某些市場,而是,從劉慈欣到郭帆,他們創作的壓根兒就是這麼一個東西。而這在美國既有的科幻片裡是完全看不到的。

這種趣向,頗有中國文化中“天下”的味道,這讓整部電影片屬于中國,并因此屬于世界。當然同時,它也屬于劉慈欣。劉慈欣作品在描寫人類面對共有危機時都會寫到一個合理而殘酷的邏輯:将更大的生存可能性留給更年輕的人。在《流浪地球》小說中,岩漿灌入地下城,人們自覺按年齡順序排隊向外出逃。在電影《流浪地球1》中,劉啟的姥爺韓子昂(吳孟達)為年輕人們犧牲——這在我們常見的叙事邏輯内。到了《流浪地球2》,終于表現為須發花白的宇航員張鵬(沙溢)将旁邊年輕宇航員舉起的手摁下,并喊出那句“中國航天員,50歲以上的,出列!”接下來,各國也都依此行事,50歲以上的人選擇了替年輕人犧牲,各國、各民族都是一樣。到這裡,《流浪地球2》終于完成了《流浪地球1》開頭的旁白中那句一筆帶過的話:

面對這場滅頂之災,人類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

而到這裡,這部電影也終于真正變成了劉慈欣的電影,也變成了中國的電影,以及真正的世界電影。

在電影的後半部分,《流浪地球2》與前輩科幻片在理念的對話之後,又進行了影像的對話。坐地等待引爆的鏡頭完全搬運了太空牛仔,變成了太空牛仔x200。丫丫的背後的那扇門一直關着,讓人無比好奇門的那邊是什麼樣的世界,而到影片後部,門終于輕輕打開,外面是年輕的圖恒宇,他一臉茫然地走進女兒的房間,如同《2001》中Dave在荒荒宇宙中開門走進自己的卧室。在最後的彩蛋裡,導演用《星際穿越》類似的畫面展現了電子人超越自然空間與時間的“完整的一生”,這都是有趣的段落。總而言之,這部電影擁有着紮實的質量,郭帆團隊好樣的,下一部《流浪地球3》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