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罗伯特・布列松执导了《可能是魔鬼》(又译《心魔》)。《可能是魔鬼》的着眼点在于环境给人的冲击感。既然是环境就包含着自然和社会。

小伙子西勒尔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披头士般长发的装扮,整天和一班狐朋狗友一起穿梭于集会、教堂和街头等,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哪怕有艾德比基和阿勒列德这样的靓妹,西勒尔也觉了无生趣。他所关心的是周遭的环境,和令他诸多刺激的画面。他会立于森林前,看伐木工锯倒一棵棵参天大树。他拯救吸毒之友给以温饱。他对艾德比基的另一个追求者米歇尔也是不温不火。

俊朗的米歇尔也算谦谦君子,总是在艾德比基冷拒的门前徘徊。米歇尔本就是环保机构的服务人员,却没有西勒尔这么忧虑于日益恶化的生态。西勒尔曾盗枪站在污浊的河边,别人以为他要自杀,到处寻找他。他却在心理咨询师那。医生告诉他有抑郁自杀倾向。他却说“活着和死亡我都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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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于西勒尔内心的魔孽,折射出现代工业化的迷失和无度。这点布莱松与布努艾尔、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等名导一脉相承。他们关心环境给人类带来和即将带来的灾难,大致都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他们不盲从而有自觉的力量,继而倾注在电影中,以唤醒人们的关注。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布莱松所担心的不但没有收敛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以至于人们要担心吃饭、呼吸的空气和饮用水是否安全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这在现代人如此高科技的状态下,听起来很荒谬,却是触目惊心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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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朋友都以为西勒尔走出了内心的魔障,其实不露声色的他,找到了走投无路的毒友,问他是否愿意帮他做一件事,做了就可得到一笔钱,西勒尔怕他不信,还特意从口袋中拿出给他看。二人如影随行。

中途,西勒尔走进酒吧饮了一杯酒,这无疑是给自己壮行,这反映出他内心挣扎后的义无反顾。暮色笼罩,他们来到寂静的墓地。西勒尔给他手枪。毒友毫不犹豫地“砰砰”两枪。他从倒下的西勒尔的上衣口袋拿出钱,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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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现代人际关系中值得思考的一个情节。布莱松之所以设置这样一个结尾,显然有着他深思熟虑之处。这与后来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白》和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两片中,请求陌生人给一枪,以成全他们各自的“美梦”,有着相似又迥异之处。西勒尔平时帮助过这位毒友,对方为了那点钱却敢于置友人的生命于不顾,这看起来简直就不可思议,这种震撼直击现代人迷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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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们注意,就发现《可能是魔鬼》的镜头,始终是游离的。布莱松所营造的这种疏离感,也许是一贯的风格延续,但本片中的镜头则过多集聚于人物的下半身或者由下半身往上移,这是一个极其有趣的现象。这不禁让人想起他尊崇的德莱叶的电影,镜头多表现人物的脸部特征,因而有“活人画”之感。而布莱松师承大师的手法却有所创新。

特别是公交车被撞的一段,画面一直定格于司机下车后的车门,这几分钟里,所看到的倒不是车上的乘客,反而是从车门外经过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为何要这样拍,是随意还是有意为之。答案显而易见。作为作者电影的倡导者,布莱松不只是把摄影机当作笔,更多的是深藏于内心的饱满情感和超于常人思想的凝聚。这种爆发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悄无声息的。他从影之路的低调运用在他的电影中同样得到了非凡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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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松说过这样令人深思的话:“把你的影片建筑在空白、静寂和静止之上。”观赏这部影片,我们对这句话就有着切身之感。即或过了快四十年,我们还是从《可能是魔鬼》中,仿佛感受到了布莱松的失眠和低沉的哀叹。两年后,也就是1979年他拍了他生前最后一部电影《金钱》,同样是一个亘古不变又常说常新的话题,同样也是一个大环境造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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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看出他电影的超凡之处,乃是让我们更多的体味到一种不息的精神氛围,它可能不是愉悦的,但一定有着弥漫周身微痒和挠抓的感觉,如同远处的水滴一直“嘀嘀嗒嗒”响着,但你永远无法找到水源。这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形而上着魔,但又令人清醒而有着超然物外的顿悟,犹如触及我们灵魂的那种轻微而隐痛的钝击。

2013、9、10

(2022.3.6首发于公微“经典光影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