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在法國,即便放大到國際影壇,像貝特朗·塔維尼埃(生于1941-4-25)這樣拍攝如此多題材的電影導演,真不多見。為此,他赢得法蘭西“電影先生”的美譽。他的電影生涯,并非劍走偏鋒之類,倒是循序漸進的那種。他大學學的是法律,後從事新聞工作,并撰寫影評,著述有《美國電影30年》《亨弗萊·鮑嘉》,看得出他對美國電影的喜愛。這與他之後的電影表達,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當然,他原想成為約翰·福特那樣高不可及的導演,漸漸便成為一個遠去的夢。最終,他成為那個一直低調又聲名遠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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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保羅的鐘表匠》(1974年),作為他拍攝的首部電影,獲柏林電影節評委會特别獎。這是我一直念及的影像,那種不聲不哈的簡約步履。總體來說,貝特朗·塔維尼埃的電影具有可貴的包容性,且不缺深度與銳度。這個從他執導的《狂歡節開始》《法官與刺客》《父親的懷鄉病》《科南上尉》《通行證》《鄉村星期天》等片即可了然。何種題材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從家庭關系、戰争,到現代社會的種種弊端,無所不包。他以極大的人文關懷,探求社會和家庭,顯示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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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電影的骨子裡,貝特朗·塔維尼埃最關注的還是社會底層人的生存狀态,這些與法國“左岸”倒比較相近,但他一直獨往獨來,并不畫地為牢。他擅長刻畫各類人的心理,那種看起來平靜卻極其落差的人生狀态。這得益于他叙事的深情内斂,再配以油畫般優美的畫面,讓影片遊走于現實棱角的想象之中,其文藝氣質顯得獨樹一幟。至今他的電影,常常成為電影工作者追逐及揣摩的研究對象。

人們一直有個誤解,好像貝特朗·塔維尼埃在意的隻是一種格緻下的情調,以及其固有論見下的評判。的确,他并不回避社會的問題,反而熱衷抛出現實的種種不堪。但他所有的視點都是建設性的。他在意的是現實這艘不明所以的航船,到底最終要把人類帶往何方。這不是一個簡單地“左”和“右”所能歸納的。燈紅酒綠下,那些雙手插在口袋遊蕩于街頭的年輕人,他們到底在想什麼,他們究竟要走向何處。

這種深究并非一般導演所能具有。一個導演的素養和思想,最終決定了他創作電影的走向,并樂此不疲。毫無疑問,他就是如此地偏愛這紛繁混雜的世界,去探尋整體社會背景下,這些年青人價值觀如何的失落。這部獲得1994年德國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新鮮誘惑》(又譯《誘餌》《手到擒來》1994),正是如此。當我再度認真掃描,可以說,經過時間的檢驗(恕我觀影是比較挑剔的),《新鮮誘惑》堪稱一部經典電影中的社會寫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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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娜塔麗與艾瑞克,一對戀人。艾瑞克與同住的小夥布魯諾都是二十歲的年輕人。好像他們從不思考地生活。他們崇拜美國流行文化,牆上挂着籃球巨星喬丹等人的畫像,夢想着攢一千萬元去洛杉矶開服裝店當老闆。他們覺得法國太小,沒有美國那麼的廣闊和自由。艾瑞克作為主腦,慫恿布魯諾一起搶劫。說白了,就是利用漂亮的娜塔麗去勾搭有錢人進入到住所,然後利用空隙為艾瑞克和布魯諾留“後門”,繼而進去實施搶劫。

“色誘搶劫”是一個老掉牙卻從不過時的套路,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以不同形式上演也不為過。《新鮮誘惑》便是改寫自法國一則真實而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一則新聞創作成電影,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導演從中針對他們的天真、殘忍有了新的诠釋。他巧妙地注以鮮明的現代色彩和反叛精神,着重刻畫這三個青年人那種虛無的生活态度,以不拘泥于傳統的藝術性表現手法,真實還原了這三個年輕人走向邪路的令人顫栗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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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演員極為出色,完全入戲,以至于這部電影在法國上演時引發“這是要為罪犯開脫罪名”的指責。不要說二十年前,即便在當今法國社會或者說老歐洲,對很多年青人來說,生活似乎失去意義和價值,他們淪落于怠惰的麻木中。各種思潮混亂尚有待澄清。片中作為中産階級子弟代表的艾瑞克,可謂英氣逼人,儀表堂堂,但在這幅衣冠楚楚的外表下,隐藏了一個邪惡的靈魂,簡直就是魔鬼附體。艾瑞克的戀人娜塔麗同樣如此,家境也不錯。布魯諾隻是一個無腦的跟屁蟲,心狠手辣起來卻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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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片中主角始終是心無旁骛的娜塔麗。這個18歲的傻姑娘女孩,簡單直接,對于愛情充滿向往。她隻是聽命于戀人的不法行為。她不會想對錯,也從不想惡果。我們對于無知的娜塔麗,對于男友那種一意孤行的跟随,多少有點痛惜。的确,娜塔麗并非天生的孬種,而是因為愛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或者說她甘願為艾瑞克以身試法。

也就是說,這三個男女并非窮得叮當響被生活所迫的走投無路,而是迸發着一股崇拜力比多的“美國夢”所緻。想想,單阿爾·帕西諾主演的那部《疤面煞星》,他們就看了20遍。那種暴力與血腥對于他們來說,已深深紮根于内心,隻待最後一擊。導演意在呈現一個痛點:電視、電影、廣告、音樂,及美國強勢流行文化,成了一種洗腦機器,是導緻頭腦空虛的禍根,傳媒使這些年青人一切向錢看,以至于他們為了錢,竟然喪心病狂地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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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哪種犯罪都能找到相對應的緣由。流行文化隻是快餐消費,無關對錯。從來就沒有垃圾食品,隻有垃圾吃法,前提隻要它不是壞的。片名便小有寓意,被新鮮所誘惑,那種有錢人無法抗拒的生理沖動。這是當代特殊社會的競技場,犯罪的青少年即是社會的受害者。導演将影片的真實背景描述為“錄像剪輯文化”的時代,饒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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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影像泛濫的年代裡,年輕人心靈空虛黑暗,最終成為充滿暴力、色情和好萊塢電影的犧牲品。且不論導演所持的社會主義式立場,至少在某種層面這是一個事實。但搶劫需要眼線,娜塔麗通過夜吧主管吉恩·克勞德認識很多有錢人。隻是他們的前幾次行動,因為富人家中的攝像頭,以及密碼鎖,隻得途中放棄。他們并不想被發現,這是他們天天預演所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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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性感豔麗的娜塔麗去引誘這些有錢人,當然會手到擒來。沒弄到錢,還要殺人,如同艾瑞克冷血地指使布魯諾說的,我們别無選擇,隻能殺了他。艾瑞克對娜塔麗說我很郁悶,要實現千萬目标,他們并不想罷手。參與作案的娜塔麗開始也被他倆當作“婊子”,與被搶人一起被綁。當然,這是做做樣子,慢慢地被艾瑞克推到另外的屋子。他們實施暴力的同時,她隻是坐在那戴上耳機聽流行樂。顯然,她不想聽到凄慘地叫聲。她唯一享受的極品是“我隻抽庫爾牌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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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的是,娜塔麗對艾瑞克說過在美國,他(布魯諾)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娜塔麗隻感到了布魯諾的殘暴和懶惰,卻從不去反思這來源于男友的慫恿。艾瑞克對娜塔麗說過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幸運星。有空,他們就一起勾畫在美國生活的大好情景。對于娜塔麗來說,她不會想到這樣的美好,也許可以走其它的路去實現,但她僅僅認可艾瑞克這一條險道。但離一千萬的目标,至少還有半個地球的行程。一旦上了賊船,就難下來了。但他們不會停歇的。他們接下來的搶劫目标是老道的有錢人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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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被寄予最大希望的阿來,也是個沒錢的主,他隻是一個負債累累的債主,以至于他早早申請了警方保護,隻要警方來電,他沒接聽電話,警察就會趕過來查看。沒錢到處伸手借錢,把自己裝扮成有錢人,也是這個病态社會的一大特征。盡管阿來與艾瑞克套近乎,說他同是猶太人,而猶太人從來不搶劫别人。的确,艾瑞克有點下不了手。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輪到布魯諾指使艾瑞克對阿來下手。布魯諾瞪着艾瑞克說他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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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輪流作莊,誰也脫不了幹系。由此,阿來同樣落得個慘死。娜塔麗早早吓得跑到樓下車裡等待,惶恐不安地跑回了家。我們假設,如果這時的娜塔麗及時向警方報案,那至少對于她的人生将有一個根本性的轉機。主動與被動,永遠是一件事的兩面,結果肯定會不一樣。但她的問題在于,她明顯感到了他們的不對勁,且認識到如此下去,她自己恐哪一天也會死在他們手上,但她還是僥幸地追随他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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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網恢恢,疏而不漏”。警方找到了服裝店上班的娜塔麗,盡管她裝着若無其事地想蒙混過關,但還是被警方識破。警方說每次他們殺人你都不在現場,但你知道嗎,他們的殘忍,是你在電影裡從未看到的恐怖謀殺。這句話擊潰了她心理防線。迫使她如實招供。警方迅速出擊,在他們的居住地逮捕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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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娜塔麗如此的不在乎,如此的冷靜,就好像以前她的參與隻是一個旁觀者,或者湊湊熱鬧而已。這不僅僅是說她不懂法,而是受到了艾瑞克的長期的蠱惑,在意識層面已積重難返。堪味的是,天真的她,居然若無其事地對警察說,我對你們講了他們所有的事情,你們會讓我回家過聖誕節嗎,我爸爸媽媽還在等着我。這時,我們看不到那位警察的臉,也聽不到他的回應,隻有刹那地一片黑色。電影就這樣結束了。這種沉默之下的震撼力,難道還要多餘的話嗎。

2018.3.31

(轉于公微《經典光影手冊》2021-3-26原文标題:“擒來的“色誘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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