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的评论区闯入一位男士,似乎很是为彼得罗打抱不平,又顾左右而言他,磕磕巴巴地谈论叙事学,这倒是让我想通了许多男性读者阅读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办法,那就是在群像中寻找一个在社会价值秩序中足够权威的精神依托,也即彼得罗和彼得罗的父亲圭多,并视他们为这个虚构世界中的绝对智者。那位男士视彼得罗对莱农的评价为真理,然而,与他认为的不同,作者没有借任何角色之口判决莱农,作者只是让每个角色说出符合该角色经验的话,做出顺应其人生惯性的选择。

彼得罗曾评价莱农是五个“半个······主义者”,这是由于莱农的身体与精神中混同着两种语言,混同着标准意大利语与方言,混同着那不勒斯老城区的野性与知识分子的风度,她只能是半个…主义者,因为她身体与精神的另一半根本不适用“主义”这种知识分子用语。我很喜欢文中一段,写莱农念大学时用她从老城区继承的耳光和脏话攻击了同学、捍卫了自己,那是她的另一半血液在发挥能量,后天高等教育无法压制。彼得罗如此评价莱农,则是因为彼得罗仅有一种一以贯之的语言,他一直生活在同一阶级和圈层之中,也就只能“解读”属于他那个世界的半个莱农,他意识到了另一半莱农的存在,但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按他的经验把莱农这种分裂、撕扯、复杂的生命形态视为中庸,而无法完全体会其成因。

彼得罗当初追求莱农,因为他恐惧像自己的母亲、姐姐一样各方面都能压制他的女性,恐惧记忆中他母亲显露的情欲,莱农的低微出身使他感到安全,使他可以以教授的身份满怀玩味地俯视庶民的生活。但当莱农也越来越敢于主张自身的欲望时,这段关系必然就无法维持了。艾罗塔家助力莱农出版小说并不是一种慈善、一种无偿的慷慨,而是为了将儿媳包装得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更加匹配。要说莱农对这一家人的帮助、对彼得罗的爱意有什么恩要偿还,实在是言过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互惠互利罢了。

假如一定要对比彼得罗和尼诺这两种男性之于女性的毒性,前者恐怕更胜于后者,因为尼诺这种在阶级秩序中向上攀爬的人有着虚弱和自我怀疑的一面,女性一旦识别了那一面,就能戳穿他空洞的魅力,而彼得罗生来就是知识权威的一分子,借此他能够在革命热潮中坚信自己的原则,不为流行一时的观念所动,这是优越出身带来的坚固自信,但这种坚定同时也加固了这类人的傲慢,并且他们的权威感是莱农与彼得罗离婚以后也无法回避的社会存在。

尼诺尚且需要戴上尊重女性价值的假面,彼得罗则可以不加掩饰地拒绝避孕措施,要求莱农牺牲个人事业投入到生育和家务劳动中,圭多可以不加掩饰地把阿黛尔变成他姓氏下的太太,对莱农用丧偶式育儿带大的孩子说:“你们和我们是艾罗塔,你们的妈妈只是格雷科”。

(如果有人读完上面这个段落以后认为我是在为尼诺开脱甚至赞美他,那我对如此孱弱的阅读理解能力无话可说。)

如果莱农能够平衡自身的欲望和对女儿的责任,那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但作者笔下的那个时代显然没有土壤能培养出如此理想的人格,女性被新的、旧的众多思想潮流冲击和撕扯着,在迷茫中摸索自己的道路,因此,很遗憾,莱农确实没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偶人。

既然男性读者乐于代入艾罗塔,那么也让我代入一下莱农的女儿或阿黛尔的女儿吧。这两位女性在情欲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她们都有出轨行为,莱农选择离弃原有的婚姻关系,阿黛尔选择维持婚姻和家庭。如果是我,在成人之前我也会责怪莱农沉溺于自身的情欲,疏忽了对我的情感投入,使我生活在不稳定的家庭关系中。但母亲总是如同对女儿未来人生的预言,成年之后的我会更安心于莱农式母亲的预言,因为那意味着我同样可以看重自己的欲望。而阿黛尔呢?让我像她和她的女儿玛丽娅罗莎一样富有母性、牺牲一部分自我发展机会呵护着家庭或某个男人,这对我个人来说不是个好的预言。既然那个时代注定没有理想的母亲,我会选择一个让我感到我也可以如此叛逆、如此自我的母亲。

某些男性总是追随着权威的力量与话语,穷尽一生只为成为权威的附庸,并借助它的力量打压自己不喜欢的观点,就像那位评论区的男士试图用他实际上不大懂的叙事学知识打压我的独立写作,从书本中照搬来欠缺美感的词语与分析方式(所谓独立写作本就是拒绝僵化语言的写作,是我追求唯美而不追求真理的个人风格的写作,他的“意见”如同劝一个对奶茶过敏的人喝奶茶),目的是否定我对彼得罗伪善面的揭发。可惜男人的这种伎俩在我这里不管用,吃再多西地那非也不行。

这些男性读者推崇彼得罗而不是尼诺,不是因为他们鄙视尼诺对女性的利用(他们这么说只是贼喊捉贼),是因为尼诺在外形上符合女性的审美,而女性审美的崛起将降低他们自己的社会评价,是因为尼诺表面上吹捧女性的潜力、诱惑女性出走,尽管只是表面上,对他们来说也妥协得太多了,是因为彼得罗是个天生的特权阶级,拥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是因为他们自身正如尼诺般自卑虚弱,没有坚定的核,害怕在尼诺身上照见自己。

肯定彼得罗靠家族背景获得的气定神闲,推崇他不必亲自参与残酷的生活而可以沉浸在书斋之中的精英的纯粹,鄙夷莱农跨越阶级的努力与迷茫,彻底否定帕斯卡莱没有机会用知识加以包装的粗砺理想——这些就是使我们这个社会更加溃败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