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愛情題材與偶像劇之間有個無形的等号,但現實主義作品與偶像劇之間的關系就像桃子與桃子味汽水:後者掩蓋所有磕碰過或腐爛掉的桃子,略過桃子生長的苦程,隻制作模仿标準桃子口味的香精;前者卻相反地賦予虛構以信用,拒絕強行幹預,拒絕美化不均、不平衡、不穩定,承認突兀與阻塞的存在。
偶像劇對權力秩序的臣服,對不公的粉飾,對一切疑難雜症潦草的征服最終隻能打造出一種唬人的健康,一幕宣傳浪漫的廣告。而現實主義作品雖欠缺精制的甜蜜,卻能在重組現實材料後參與對世界的創造。
最近播出的《愛情而已》,或許還難以分辨是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創作,也并非完美無瑕,但僅就目前更新的十幾集來看,至少是一次有意義的落地嘗試。
一、蔣傑、奈特:父權等級的競争者
劇中蔣傑是女主的上司,奈特是與女主有過些微情感互動的對象,二人不談其他單論能量都屬于偶像劇中可擔當男主的職場精英,但在這部劇中面目可憎,功利而油膩,這種差異恰恰佐證了偶像劇常見設定的邏輯謬誤:偶像劇男主竟通常兼具強悍陽剛與溫情體貼這兩種矛盾特質。
大多數偶像劇男主都是父權社會中不僅令女人追捧而且令男人欽佩的世俗成功者,但無論初始性格如何,最終都在保留成就的同時給予女主情感呵護。然而,這種共存缺乏根據,僅憑女主的感化也近乎死而複生的奇迹,因為父權制奉行單一标準的等級觀,并且與資本合謀将效率與逐利根植于信徒的腦海,要在此之中維持成功不可以保留人情味,愛情在這類人心中也不可能替代身居金字塔尖的虛榮。一部分人對這類男性的推崇是出自“慕強”,但慕強的實質是膜拜強權,深度認同權力秩序。
《愛情而已》撕去夢幻面具,還原了這類男性的本來面目。作為父權社會中相對而言的成功者,他們将父權制的規則徹底内化,建立的所有社會關系都是為了在這種規則中不斷進階,擇偶必然出于助力自己升級的需要,對下屬也是不稱手了就不留情面地棄掉,一有需要又立馬放低姿态把人召回。但他們追求的是驢子眼前永遠吃不到的蘿蔔,是父權動員隊伍的虛無承諾,在他人創造的規則裡競争永遠隻能當冠軍的預備役,真正的勝者是規則本身。
二、宋三川:獨創自我的奮進者
與等級對抗的唯一可能,不是妄想在等級裡登頂然後再摧毀等級,而是在等級之外開辟自己的人生,正如劇中所說,“放棄有時比堅持更勇敢”。《愛情而已》将男主設定為平凡家庭出身、多年受挫的運動員,對勝負輸赢有過深刻體悟,獨坐冷闆凳的經驗給予了他超越的機會,那就是在被所有标準否定之後重建獨屬于自己的人生。雖然他重新進入競技世界,但心中應當已有超越表象勝負的另一種信念。
劇沒有主張男主的侵略式魅力,強調男女主戀愛前互動時的平等、自然、尊重:幫女主避開行人沖撞是沒有暧昧慢鏡頭的自然幫助,遞棉簽而不是大包大攬幫女主塗藥,跟女主同吃一個罐頭時伸手接過而不是一口咬掉······這些細節構建出的男性角色相對而言不會使女性觀衆感到冒犯。
三、梁友安:迷途知返的逆行者
女主梁友安,曾經同樣是将等級與規則植根心底的人,背負着職業女性的光榮與荊棘,必須繃得更緊,才能與更受優待的男性對手競争。但高強度的自我苛求帶來的是壓榨和陷阱。當她在世俗的晉級理念中裹足不前時,内心已經開始思辨,而男主尚未被冷水撲滅的年輕生命力恰到好處地助力她的實踐。她辭職後去做遛狗師,這個職業在外人看來是與成功絕緣的,後來去俱樂部也看似是一種“下放”,但隻有這些逆行的選擇能夠讓不甘被“成功”一詞奴役的人實現自我解放。
男女主以不同身份進入競技體育,雖不知後續發展,但體育競技也并非聖地,也湧動着人的鬥争,與社會中的競技相比,相對完善的規則或許能帶來相對純粹的快樂與成長。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男主後續成為“了不起的”球員,畢竟羽轉網後再出成績本身難度過高,更期望看到男女主獨創成績之外的新生。
四、梁桃:道德私刑的叛逆者
梁桃在劇中是個蹭拍小網紅,通過小聰明打造虛假人設,她不單純,不完美,追求錢與名的方式不正當,後面的劇情中大概會有所改變,我并不想美化或捧高她,我想強調的是創作這種人物的必要和創新性。
《閣樓上的瘋女人》曾将父權創作中的女性形象歸為天使與怪物:天使與死亡緊密相連,她們“殺死”自己的欲望和能動性,成為美學上的對象;怪物則可恨到失去了人形,必遭父權制的斬殺;而天使與怪物之間的關系,如同白雪公主與她的繼母,被那個不露面的國王窺探并挑撥着,國王的目的,是用一個個易于操縱的空心公主取代和否定開始對他的權力産生渴望的王後。
天使與怪物在現代觀衆心中也備受質疑,天使意味着拖後腿的“聖母”,而怪物固然偶爾是美豔惡女,更多時候是眼中釘肉中刺。而梁桃這類道德上有瑕的女性角色,既不是已死的天使,也不是必死的怪物,而是有生氣有可能性的凡人,與女主之間也不是對立關系。多一些這類角色,或許女性才能逃離無邊的道德審判的私刑,以一個凡人的立體面貌生存。
五、cp感:創作的浪漫毒藥
如果選擇年齡、長相、氣質本就比較匹配的演員演戀人,對迅速招攬觀衆來說最為穩妥,但所謂cp感卻是創作的浪漫毒藥,因為這等于是在依附劇外因素籠絡人心,那創作本身當然會不由自主地偷懶或偏離了。
一部分高人氣的姐弟戀作品,例如日劇《初戀那一天所讀的故事》,都保守地選擇了外表幾乎看不出年齡差的帥哥美女,男主強勢女主甜美,因此那種受歡迎與“姐弟戀”無關,隻是“小白兔與大灰狼”時髦版本的又一次成功罷了。那種組合将男性的侵略感美化為一種魅力,借浪漫的甜美包裝向女性觀衆兜售性别教條。通俗作品固然一定程度上得順應觀衆的偏好,但徹底服從還有什麼新意呢?
現實主義作品,不同于偶像劇徹底的商品化,應當肩負起采集并動搖固化現實的使命,即使這可能要付出一定代價。指責這部劇男女主看起來不般配的非議近似腐朽的門第觀念,是現實中不符合主流預設的戀人常常遭遇的傲慢之聲,現實主義作品就要将這種阻力表述出來,所以恰恰該選擇氣質不“小白兔”的女主和氣質不“大灰狼”的男主。
六、遺憾之處:“姐狗”是理想搭配嗎?
我個人感到的遺憾,首先是劇本身的密度,特别是前幾集,信息量不足,達不到觀衆接納信息的容量線,觀衆會不由自主地分神。另外,劇中幾對戀人仍然是沒有真正經濟困難的都市男女,條件最普通的也算不上底層,因此這部劇對現代愛情的觀測仍有空缺,期待未來更多作品填補。劇中人物關系尚未完全展開,對次要女性配角的創作目前看來仍有陳舊之處。
而在劇外宣傳上,依然把重點放在“浪漫”“甜蜜”“姐狗”的标簽上,不是說不可以如此,但男女主之間比浪漫更厚重的情感未得突顯,期待後續有所轉變。
所謂“姐狗”,首先将女性分割為“唯一的姐”與“妹寶”,仿佛年齡的單一标準可以造成女性間巨大的分裂,其次将女性的理想伴侶塞進一個寵物概念,可主人與寵物畢竟不是平視的關系,所謂狗是男性僞裝出的一種不切實際的可愛與無害,與劇作本身的平等理念相悖,世上也沒有這種徹底放低自我的男人,偶爾用此比喻無傷大雅,但作為不斷提及的重點就有些尴尬了。請接受女人同一個與之平等的人建立親密關系,而不必非得從強勢的國王奔向僞裝弱勢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