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虚假的事物里面,我唯一热爱的,只有梦境。我想,今敏也是。

在动画电影形式丰富,内容繁杂,引领了一代行业先锋的日本,今敏的名号显得不那么大众,但看过他的作品、进入过他的世界的人,无一不是好评如潮,也无一不被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折服。

在他短暂的创作生涯中,作为导演执导的电影不多,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东京教父、红辣椒,还有一部未完成的造梦机器。每一部制作之精巧都足以让一个热爱电影的人赞叹不已。 今敏用寻找串联起故事的情节,在真实与虚假混合的质感搭建起的舞台上,恣意挥洒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红辣椒是已完成的电影里面最后一部,也是今敏特质集大成之作,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科幻故事,不如说是梦幻故事。

红辣椒的故事里,梦是人欲望的投影,治疗精神疾病,从了解一个人的欲望开始,于是便有了一个新型的医疗器械:DCmini,用这个机器,可以让人和人之间的梦境共享,医生可以用更高效的方式从梦入手,拔除执念的困扰,从而治疗疾病。

故事的开始,刚刚研发出来还未上市的器械被盗,引发起了寻找器械下落,寻找偷盗器械的罪魁祸首的主线。和其他刚刚诞生的医疗手段一样,在还未明确其负面效果之前,DCmini的知情者和使用者都有限,所以目标很快就集中在了发明它的天才科学家时田周围,当然,也包括时田本身。至于真相是什么,就交给大家进入今敏的梦里面去探索吧。

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梦境和梦境交织,电影的后段,梦境更是与现实杂糅。

复杂、迷幻、难以言说,就像是人性。人是多面的,除了惯常的模样,有些人格是表演出来的,有些人格是保护色,有些人格在规训之下被隐藏,有些人格是不愿意接受的自己,还有些本来就藏的深,连自己都不一定发觉的潜意识。

这些人格的形成附着于流动的、未被满足的欲望之上。就像是高傲冷静的墩子,另一面是不想循规蹈矩的红辣椒;严肃古板的侦探粉川,另一面是因放弃梦想无法面对好友、面对自己的电影爱好者。欲望如果不好好化解就变成了执念、心魔,就像是理事长,对自己身体掌控的欲望在内心膨胀成了要对世界掌控的执念。

而在梦里,人性是复杂的,爱是直接的,所以当你看完第一遍影片,也许关于谁偷了DCmini,为什么偷,还有点迷茫,但我相信你能看出来,粉川对红辣椒的爱,小山内对墩子的爱,时田则与完整的她相爱(墩子与红辣椒的结合)。想要保护的欲望、想要拥抱的欲望,想要交融的欲望,不管是在虚拟世界中还是现实世界中,爱和咳嗽一样藏不住。当然爱的欲望同其他欲望一样,不加以控制,变成执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欲横流,是毋庸置疑的贬义词。

在弗洛伊德的世界里面,把人格分成本我、真我、超我。在叔本华的世界里面,压抑欲望,忘我才能超然解脱。不管是什么观念,都是在企图探索人在行事过程中的连贯性和规律性,却最终会在人性的海洋中折戟沉沙,至今没发现哪一种理论,能解释世间的所有存在。

可是电影,作为一种商业化工业产物,他是要有答案的。看完电影,你会发现今敏给的答案。

他仍然相信繁复世界中纯真心灵的宝贵,相信爱能抚平欲望变成的执念。

今敏造梦不是为了让自己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面躲藏,而是为了探索自己和他人,从而表达以我观物后,世界的颜色。

王国维有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今敏的动画世界所展现出的颜色,是独属于表达者今敏的。他的造梦是一种形式、一种手艺,但不是他的独特之处,非线性叙事也不该成为这些作品的标签,令人咂舌的转场设计更不是今敏唯一想让世人看到的东西。

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内心的善良、纯真,和爱着这个世界的心。就像是他的遗书中所说,他是怀着的对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谢意,放下笔,离开的。四十六岁罹患癌症,造梦机器的遗憾尚未了结,对妻子的爱也来不及回报,天妒英才,而他却没有怨恨,只说谢谢。

正如电影中,梦境和现实混淆之后,疯掉的众人,游行的队伍,展现着今敏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丑陋,但在描述这些丑陋的时候,荒诞让语调变得诙谐,搞怪让色彩变得可爱,他讨厌这些,但不会因为这些厌恶这个世界。

还有就是,吸走这个世界黑暗梦魇的,只能是在墩子和红辣椒合体之后,被完整的爱补全的、如同孩子般的时田——唯一一个影片中没有做梦的角色。

时田,或许就是另一个今敏的化身,影片最后彩蛋的意思或许是,今敏和他创造的电影角色一样,都只是单纯想要造梦的孩子。

今敏的梦,仍旧是昂扬向上,振奋的,就像那首LOTUS II,来自他的偶像、好友兼好搭档,音乐人平泽进,写给千年女优的片尾曲,也被用到了今敏的葬礼上。——千年一瞬,在岁月中前行,随轮回绽放。

电影是导演的梦,小说是作家的梦,音乐是音乐家的梦。

那天跟Y讨论,畅想未来的话,你觉得什么事情是你渴望的,是有盼头的。Y说,假以时日她想能自由职业,到处旅居,我说,我看到我的牵绊和掣肘,不敢有这个渴望。但随后,我意识到,没有渴望和期待的人生,好像又太贫瘠了。想了一会儿,我说,如果硬要说的话,希望我能一直表达吧,用各种各样的形式都行,或许我想说的是,要说渴望,那就是希望有一天,也能成为这样单纯造梦的孩子。

这是为什么看完红辣椒,我内心受到触动的原因,故事的独特,画面的精妙,是很喜欢,但我震撼的仍然是通过影片触碰到的今敏导演的世界,虽然很遗憾,在我观看他的影片之时,他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可他就是我想成为的那一类人,无疑。

电影中说到,对付影子用光明,对付梦境用现实,对付男人用女人,可我不喜欢对付这个词,影子是光明的补全,梦境是现实的补全,爱人是你遗落的另一部分的补全。

这是一个网络越来越智能,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的时代,我们拥有了发现更多善的机会,吸收和释放更多恶的机会也随之而来。我们似乎有了成为更强大而完整的人的机会。

但事实却是,当我们看到的更多,感受的越多,反而经常摇摆,很难有笃定的观念,怀疑和虚无充斥着,冷漠和抵抗弥漫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似乎看起来有点傻,呼唤之前,甚至要挖空心思的去解释什么是爱。

那么,你去看看今敏的电影,从他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你可以触摸到一种爱的感觉,这种感觉不能用纯白简单形容,也无法用粉红粗暴取代,更像是,在现实和虚拟之间,五彩斑斓、迷幻耀眼的光斑。

从今敏的电影中,我获得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与期待有关,我期待未来,能成为一个造梦者,这个梦境里面也包裹了我对这个世界爱和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