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作为一种区别于电影和文学的全新形式,具有高度的客观性与真实性,所记录的事实应该是唯一需要关注的,而制作者的主观介入和剪辑的引导要求被尽可能地克制。但是,作为一直致力于探索影像可能性的电影诗人,奥逊威尔斯从不会被类型定义所束缚,于是他拍摄了一部极具自指性与间离性的作品——《赝品》。我们无法将《赝品》简单定义为故事片或纪录片,因为它是介于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真实的假象”,威尔斯通过探讨艺术品与赝品的界限完全颠覆了真与假的观念,以此发出了对真、真相、真理乃至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思考,并将其引向了一个积极、肯定的方向。

《赝品》毫无疑问是一部具备散文特质的影片。电影围绕两位“骗子”——画家埃米尔和作家欧文的对话而展开。威尔斯在片中是一位强势的发声者,他的旁白、对话、表演贯穿了整部影片。他巧妙运用库里肖夫效应,截取埃米尔与欧文在原纪录片里的对白,使用快速剪辑,利用两人细微的动作和神情进行虚拟的互动,重组产生新的意义。并且加入了剪辑师工作时的画面,全屏影像与画中画影像交错更替,毫不忌讳地展现幕后制作过程,以此来间离观众对影像所产生的真实性的依赖。他在影片的开头就坦言“这是一个有关于诡计和欺骗,还有谎言的影片”。而他紧接着说道“但这次绝对不是,我保证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你从我这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基于可靠的真实。”这似乎是威尔斯所制造的又一个诡计,基于完全可靠的事实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真实的结论吗?

威尔斯在剪辑上大下功夫,他那看似记录式的形式成为了富有诗意的表现手法。电影最后的几个场面中有一个是毕加索望着从街上走过的美丽的奥雅。这个年轻女人的一切镜头都很真实。毕加索果真是在看这个美丽的女人吗?是,又不是,因为威尔斯巧妙地把毕加索的相片拍摄了下来,在那些相片里这位大画家的目光十分机敏,有时看着左边,有时看着右边,有时正对着镜头,有时在毕加索面前放上一块百叶窗,显得他象个色鬼一样在偷看美丽的奥雅。这个场面显示了电影剪辑的非凡能力,使它成为一种故弄玄虚的手段——而这正是这部影片的全部主题所在,它那种暴露内幕的语调和玩世不恭的活跃气氛,使威尔斯的风格与莎士比亚相去甚远——威尔斯从此真正脱离了戏剧而成为纯粹的诗人。

关于两位主人公的素材都是从BBC纪录片已有的素材中直接引用的,威尔斯试图与观众建立起一种对话,他没有充当掌控真理的主宰者,而是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大胆地质问究竟何为“真”?何人有权利主张自己是“真”?

这就又回到了尼采的思想上来,从我之前对威尔斯的深入了解中看,似乎一直都与尼采所主张的价值观具有难以割舍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赝品》可以看做是奥逊威尔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的最终落脚点在“超人”,而就威尔斯而言,则是艺术家或者说艺术本身。尼采对于主张自己是“真”的“造假者”呵斥道,你们都还没能真正理解生之飞扬,无法摆脱思想上固有的对道德的依赖而自诩高尚姿态去审判“生”,无法真正去肯定生之飞扬,所以需要“超人”这一更高境界,他是舞蹈者、哄笑者,创造者。威尔斯则更加尖锐地剔除了一切“真”的元素,将造假者奉为圭臬,用毕加索的话“艺术是让人认识到真相的谎言”完全颠覆了对于真假的概念,但他并非去肯定“假”所具有的价值,因为造假者虽然看似与“真”对置,但还没有真正到达创造的境界。所以在创造这一层面的最后,必须是艺术家最终接棒,正是他才真正把假、造假提升到了创造的层面。“所谓艺术家,是真理的创造者。因为真理不是应该被到达、被发现、被重铸的某个东西,而是必须被创造。‘新的东西’被创造之外不存在真理。”这又印证了与尼采的共同点——“连谎言都不会说的人,不会知道何谓真理。”

所以,威尔斯借助摄影机完成了一次奇迹般的魔术表演,揭示了艺术家背后真正的创造者的身份,不断从一个形态走向新的形态,真正实践并肯定了尼采所主张的生之飞扬,迈出了走向“超人”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