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衆生皆赴黃泉,何苦彼此傾軋?”

——三宅唱

若說大多數電影不過是頓大餐甚至快餐的話,那三宅唱的電影就是一碗清茶:它沒有刺激濃烈的“味道”,而要你細品苦澀之下的一縷清香。

兩年前的《惠子,凝視》是這樣,上周末在全國上映的《黎明的一切》也是這樣。

《黎明的一切》改編自濑尾麻衣子的同名小說,影片的故事很簡單:藤澤美紗因患有常人難以理解的“經前綜合征”(PMS)失去了上份工作,目前在“栗田科學”公司上班的她某次又因同事山添孝俊的無心動作大發無名之火,這讓初來乍到的山添感到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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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不穩兼有自我厭惡的藤澤後來得知轉職來的山添患有“恐慌症”,亦有深深的自我厭惡之情。為消除彼此誤會并助對方克服心靈上的難關,二人逐漸走近,萌生出并非戀人卻發自真心的互助之情。

時光荏苒,藤澤決定辭職回老家找工作以便照顧生病的母親,而起初不适應新單位的山添卻打算留下來。而倆人合作的“移動星象”投影項目此時在人群中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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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這部電影講了個“職場治愈”的故事。它的情節幾近生活白描,看慣了一般故事片的人可能會嫌它“無聊”,但在平淡如水的叙事背後,藏着三宅唱對“人生痛苦”的深刻思考。

他試圖去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當面對一個孤獨、不幸、不被人理解乃至不可扭轉的人生時,人該怎麼辦?

——三宅唱給出了一個“超越自身痛苦”三階段的療愈方案。這三階段用他自己的話總結就是:“與内在不可控問題抗争的人們,如何開始關注外在不可控事物的過程”,我将其細化如下:

階段一:将你的興趣和精力轉向和你“同病相憐”的人。

我在《陽光照耀青春裡》的影評中說過:社會上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正常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些不為人知的精神障礙跟心理頑疾。或者換個詞:心魔。

如果心魔在時間持續性和強烈程度上突破了一定的阈值,就會被社會視為偏離了“正常”的軌道。正如片中的男女主人公:一個PMS、一個恐慌症。外表平靜的他們,其實都過得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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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人要怎麼辦?——以消極姿态放任自身淪陷于這病、向這病“投降”或以積極心态調動自身全部能量來與這病作鬥争都不是辦法。

前者無需解釋,關鍵是後者——“與自身弱點和病态相持相抗”這種積極改進的姿态固然稱得上一種勇敢,但效果往往是欲速則不達的事倍功半:

首先,你将耗費大量精力在自己身上、過度關注你自己,與此同時你必然會自覺不自覺地忽略他人的感受和環境的反饋。作為“回報”,被你無視的外界可能不會助你成長,反會施加不友好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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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這涉及到些心理學層面的東西:人越在乎的東西,往往越掌控不了。你越想控制好你自己,你就越是無能為力——原因在于尼采說過的那句話:“當人在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回敬閣下”。

舉個例子吧:正規醫院的心理醫師是群專業素養和心理素質都很高的人,但他們中有些人,偶有被病人“帶跑”的情況,原因恰恰是他們懂的知識太多,對諸多病征太能感同身受了。而一般的“正常人”,反不容易被病人的話影響。

同理,當一個打算自救的人真想去戰勝自身疾病的時候,反而不能過度關注這病、關注自身,而應“順其自然”、無為而“治”。因為過度關注的結果是:你會無時無刻不拿自己跟“理想中的自己”作比較,而二者的鴻溝将使你更易陷入自憐自艾、無能為力的“自戀-自責”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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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黎明的一切》一開始展現的那樣:男女主人公為了對抗自身,已經夠認真、夠努力了,他們因此筋疲力盡卻收效甚微。

正确的做法也許是:先停止在“自救-挫敗”中反複循環,将目光移向自身之外,去發現、去關注那些和你一樣“有病”的人。

人需将投諸己身的過多關注勻一點出來給别人,尤其在一個利己主義盛行、視他人如無物的時代。因為一味強調“自顧不暇”或“心有餘而力不足”将加劇社會原子化進程,最終不利于“自保”。

俗話說得好,旁觀者清+醫不自醫:身患PMS的藤澤雖對PMS無能為力,但她能通過學習去幫助恐慌症患者;這話反過來說也一樣,身患恐慌症的山添雖對恐慌症束手無策,但他能通過學習去幫助PMS——因為人在面對他人于己不同的病症時,擺脫了他人之形的桎梏和他人之神的拖累,人隻需基于起碼的同理心調動出自己的智性,往往就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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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一切》未将藤澤和山添的感情設定為彼此心動的“愛情”而是“同病相憐者”的惺惺相惜之情,便足見影片立意之高:戀愛關系僅限于特定人群,如果影片的表達是“愛情能消解個人的痛苦”,會傳遞出“唯有特殊情境才能解決問題”的暗示,那它的療愈方案就并不普适,無法拯救更多人。

階段二:将你的興趣和精力從“同類”轉向和你們不一樣的更多的人。

當“同病相憐”的人能夠彼此發現、做到彼此支持和相助的時候,事情就可以更進一步了:你們可以選擇對那些和你們不一樣的人及周圍環境好一點。

正如起初不适應新環境,嫌公司同事不思進取的山添在藤澤的影響下也學會了給公司同事買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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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讨好型人格”無關。道理很簡單:每個人需将自己的小環境搞好——哪怕不是發自真心,而是作為一種生存策略,因為歸根結底那将對人自身的處境有利。

人心都是肉長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論你的同事是怎樣的人,是好是壞,是聰明人還是傻瓜,你得知道你完全沒辦法改變他們,你唯一能改變的,是他人對你的态度。

那不妨先從一份早點開始。

人和人共事,彼此需要有愉快的感覺,任何工作都是一樣——哪怕你碰到個賣烤腸的,如果你對他(她)說話大聲大氣,頤指氣使,那他(她)會不高興,而他(她)的不高興将馬上寫在臉上并被你感知到。

——哪怕你短暫介入到一個“賣烤腸的”人的工作中,你們都需要保證彼此的愉快,何況朝夕相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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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在乎具體的人,甚而鄙視他們、不信任他們,無法跟他們進行合作,人要怎麼辦?在任何單位、任何工作崗位上如何能開心?

三、将你的興趣和精力由周邊環境繼續擴大......

如果說,一個人對自我和人生的消極态度已到了他人、環境都無法改變的地步,也不要灰心和絕望,還有個辦法可以一試——那就是保持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先講個“極端”點的故事吧:

有個德國人叫沃爾夫斯凱爾,因愛情受挫,一個想不開就怒氣沖沖打算自殺。你知道的:德國人幹事比較嚴謹,沃爾夫打算在午夜鐘響的那一刻才自殺。在這之前,他已安排好了一切身後事,一看表離自殺時間還差一會兒就随手翻開一本數學期刊。這一翻不打緊,他被一篇關于費馬大定理的論文吸引,以至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就這麼錯過了“說好”的自殺時間。

或許一般人會覺得這個故事很荒誕。但它卻很打動我。原因在以下兩點:

1、它表達了《聞香識女人》中阿爾·帕西諾說過的那個意思:“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多少最終選擇自殺的人正是倒在了這一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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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找理由不能“向内找”而要“往外尋”:對萬念俱灰的人來說,在“已知的世界”上找理由可能是徒勞無功,如果他(她)還有活的心思,就得在“未知的世界”中去找——

正如深受情傷打擊的沃爾夫如果要在“愛情世界”中給自己找理由,那他是找不到的。如果他勸自己說“愛情當然存在。世上相愛的人比比皆是,隻是我自己運氣太差”,那将加劇他的悲傷心理。他必須跳出“愛情世界”,到“數學世界”中去找。

這一思路往大了講,就是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說過的一句話:“時空中生活之謎的解決辦法存在于時空之外”。(九州出版社,2007年)

我是這麼理解這句話的:人活世上,若總在自己在乎和深陷的事物中尋找颠撲不破的“意義”,就沒法活了。你得相信:答案在“這個世界”之外。

就像:棋子的“意義”因棋盤而存在、棋盤的“意義”因下棋人、下棋規則、棋盤外的世界存在。棋子就棋子找“意義”、棋盤就棋盤找“意義”,那就找不到。

未免我的話聽來過于抽象跟費解,我想就“意義”這個詞做點說明。當人慨歎生活“無意義”時,往往是這樣一種情況:

他(她)既無法改變環境、也無力改變自身(譬如片中男女主人公的情況),因此産生一種“徒勞無益”的感覺。這種感覺有個心理前提:那就是他(她)太在乎外界和自身,認為“改變”是必須的。也就是說,他(她)看到了某種程度的事實的真相,又對這一真相不滿意,當“不滿意”大到一定程度,人就會變得異常悲觀和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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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處于這種無能為力的境地時,你千萬不要站在他(她)的認知反面去“教”他(她):這個世界并非你想的那樣。你能做的,是站到他(她)這一邊來,承認他(她)看待世界的眼光是“對”的,與此同時,悄悄打開一個新世界擺在他(她)面前,看能否将他(她)從眼前這個再也無法忍受的世界中暫時“拉”出來。

你要讓他們覺得:總體上,生活或許會如他們“認定”的那樣絕對不會變好,甚至越來越糟。但你可以啟發他們這麼去想:衡量時間和生命的不止是“總體”和“絕對”。人隻要試着将“限時”的自我融入到無限的綿綿變化的時間中靜觀其變——即所謂“縱浪大化中”,或許就能感知到先前未能察覺的東西。

《黎明的一切》的男女主角最終能超越各自的痛苦除了彼此的守望相助,更大的原因在于他們同時領悟了這點:痛苦,很可能是“治愈”不了的,隻能“超越”。

領悟的契機源自公司前輩留下的那卷錄音帶中的話:“在動的其實是我們所住的地球,但我們卻總說太陽沉下去,怎麼看都會覺得是我們自以為是吧?我如果是太陽就會很生氣......北邊天空中一動也不動的是北極星,隸屬小熊座的指北星。其實在遙遠的未來,它的指北任務将會交接給其它星星......一萬兩千年後,天琴座的織女星将成為新的北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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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連被視為“指路明燈”、萬年不變的北極星一萬年後也會改變。萬物皆流,無物常駐——何況是人呢。

那又何必執着?執着于“我”?

“我”為什麼要變?不變行不行?——當你這麼想的時候,真正的改變或許就以不自知的方式開始了。

當人陷入深沉的痛苦和無法自拔的抑郁中也千萬别忘了提醒自己:稍縱即逝的短短一生中:有黑暗必有光明(因為無光明也就無所謂“黑暗”),有絕望必有希望(無希望也無所謂“絕望”)。

認定餘生是“全然的黑暗”和“徹底的絕望”并不真實——哪怕“黑暗”和“絕望”在“總體”時間中占“絕對”優勢,但人可以為了“局部”、“相對”的東西而活着。

——而那,或許才是人生的真正意義。

就像《黎明的一切》另一個譯名所昭示的那樣:《長夜盡頭的微光》。其實,我更喜歡這個譯名。

人可以為了那一點“微光”而勇于、甘願去承受眼前的漫漫“長夜”。

片中男女主角共同創作的《關于夜晚的筆記》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我想以這篇筆記作為文章的結束。

【關于夜晚的筆記】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時刻”——這是英國的一句諺語。人類這種生物似乎自古就會在黎明中感受到希望。确實如此,早晨若是不存在,所有的生命應該就都不會誕生。”

“但夜晚若是不存在,我們應該也無法去留意到地球之外的世界吧。因為夜晚的到來,我們才能對黑暗的另一頭那不合理的廣闊産生想象。我時常希望夜晚就這樣持續下去,我想要這樣永遠地瞭望夜空,黑暗與寂靜讓我與這世界産生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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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某個城鎮的某個人,或許正處于無法入眠的夜晚,而引頸期盼早晨的到來。不過,這世界雖然持續在運轉,卻與那些人的情感毫無相關。”

“隻要地球繼續以1700公裡的時速自傳,夜晚與早晨就都會平等地到來。此外,隻要地球繼續以11萬公裡的時速公轉,相同的夜晚與早晨就都不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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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就隻存在于此的黑暗與光芒,一切都持續在變遷。有一個十分科學的事實是:無論是喜悅滿盈的一天,或是沉浸于悲傷的一天,隻要地球持續轉動,就必定會結束。”

“接着,新的黎明将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