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七項提名的《久别·重逢》是近來院線難得一見的佳作。
不要理會豆瓣短評。這個奇幻愛情故事的真正主題是:時間和救贖。它跟《不能說的秘密》不是一回事——雖然那也是部不錯的電影、也在頻繁的“穿越”,可它隻是部青春愛情片,對時間本身是沒過多思考的。

《久别·重逢》不一樣。它說的不僅是闊别多年的戀人再度重逢,還是現在的你與過去的你重逢;它表達的“救贖”是先去救你自己、找回你自己。在此基礎上,你才有可能去救别人、去救一段被時間洗去的真情。
電影呈現的“救贖”順序是:成年夏文萱以少女夏文萱(夏文萱女兒)的身份試着去救成年蘇升華——成年蘇升華在後者的點醒下自救——成年夏文萱也憑這段經曆完成自救——少女夏文萱與少年蘇升華的命運就此改寫。

這讓它的結尾一幕變得極為動人:少男、少女、成年男人、成年女性共處一室。兩兩四目相對,陽光灑進琴房。一時間,恍兮惚兮,今夕何夕。
原來,“重新來過”是可能的;原來,戰勝時間的愛是存在的、能戰勝時間的人也真的有。我沒想到:如今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在做這種根本“不可能”也沒人信的表達。
這還不是最大的驚喜。與大多數迎合“時代情緒”的電影相比,“超越時代”或“回到過去”的電影本來就有,隻是看你能不能發現。《久别·重逢》最厲害的地方是:它簡直可以作為一部兩性心理的教科書。片中鄭伊健-蔡思韻(成年蘇升華與夏文萱)、鄭伊健-許恩怡(成年蘇升華與少女夏文萱)、陳卓賢-許恩怡(少年蘇升華與少女夏文萱)的每場對手戲,幾乎都體現出戀愛中男女雙方或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心理。

之後的一幕,失聯多年的昔日戀人在醫院大廳偶然重逢。夏文萱是感到驚喜并主動搭讪的一方,蘇升華是感到震驚并随即流露出逃避姿态的一方。
“蘇升華。你還認識我麼?”,夏文萱發現了他,主動上前詢問。
蘇升華愣了一會兒,随即從趴着的鋼琴上起身:“夏文萱”。他的笑容更多展現的是“人生無常”的無奈而不是“故人重逢”的喜悅。
之後的對話,一直是夏文萱問得多,蘇升華答得少。蘇升華很怕向昔日戀人透露更多的信息,因為曾為當紅音樂人的他深知:眼下關于自己的新聞都不好(酒後機場鬧事),自己如今的樣子也不好,此刻還出現在醫院裡......他的确想跟夏文萱說點兒什麼,可他不知從何說起,他更想逃。因此當他聽到夏文萱“我一直在聽你的音樂,好聽!”的鼓勵時,他原地呆立怔住,之後面露愧色、不置可否地黯然離去......
建議所有人都去看看這場“久别重逢”的戲,它把曾經愛過的男人女人的不同心理刻畫得淋漓盡緻。
我要是蘇升華,哪怕當時内心再翻江倒海、感慨萬千,也不會忘問夏文萱一句:“你為什麼也會在醫院?”
——這并非在批評蘇升華“冷漠”,他能在昔日愛人面前表現出如此克制兼得體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相信有些男人遇到這種情況的表現可能會這樣:
“竟能在這遇見你!可見老天還算有眼......這麼多年你怎麼樣啊?(内心:随便吧)......我跟你說:這些年來我......我......我......不如咱們找個地方聚一下?我跟你說,我就快活不下去了!”
所以,奉勸廣大女性:對那些輕易能對你說出“我不想活了”、“我想自殺”的伴侶,千萬不要心軟。真正有自殺之念且在乎你、尊重你的人,不會這麼跟你講話的。
他的反應會像蘇升華那樣。然而,夏文萱看出來了:他想自殺。她為他感到深深的難過。
那我們能否據此去說:蘇升華這個人實在過于自我甚至自私,不太懂得理解他人的感受呢?
也不盡然,這麼說太輕佻了。
蘇升華算藝術家,而藝術家,最不缺的就是理解他人感受的能力。但理解歸理解,會不會表達是另外一回事。

這一心理軌迹可表述為:“我——我的音樂——懂我音樂的女孩兒”。蘇升華的“自我”從青年時代起就是這樣不斷往“壯大”的方向延申的。
然而,少女夏文萱愛上少年蘇升華的原因并不源自音樂本身,她是愛他懂音樂的才華,更愛他的單純善良。也就是說,相較蘇升華,夏文萱更多的是愛上他“這個人”而不是“他(她)理解我”。
——蘇升華恰好相反。
有一場戲最能說明這點:成年蘇升華向夏文萱的“女兒”(其實就是穿越回來的夏文萱)袒露心扉說:“你媽媽才是我的第一任監制,我作了什麼新歌都是第一時間拿給她聽,跟她在一起,我感覺我好棒!”
聽到蘇升華的回答,夏文萱的“女兒”(夏文萱)立即追問道:那你愛她嗎?
結果蘇生華笑而不答。他不是對夏文萱沒有感情,他是無法啟齒。甚至:他都無法确定自己對夏文萱的這份感情是不是愛,他也害怕去承認夏文萱是愛他的。因此在他出發日本前才會對夏文萱的“女兒”(夏文萱)說:
“你媽媽記得的那個人不是我。”
“是你啦!”

從影片呈現的内容看,蘇升華對夏文萱一直是喜歡;而夏文萱對蘇升華是愛。直到成年蘇升華得知夏文萱為了救他穿越回來、而自己也決心穿越回去找夏文萱的那一刻,他才終于學會去愛。
那場刺激到成年蘇升華發覺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原來都不懂愛”的酒吧戲拍的實在漂亮、實在動人。因此,我要将鄭伊健的台詞全文複述。當時,他正在跟夏文萱的“女兒”(就是穿越回他身邊的少女夏文萱)吐露心聲——若不是因為喝多了酒,蘇升華都不會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不玩了,我要轉行。我感覺音樂離我好遠、好遠......我合夥人說得對啊,你又沒有市場,又沒有人要聽你的歌,你又不能賺到錢......我最接受不了的事是因為:我沒有理由寫首歌是隻給我自己欣賞的。小時候說堅持,你覺得所有東西都在你控制之内。當你長大了,再說堅持,是不是太執着了呢?當你不再執着的時候,是不是就沒有了自己呢?我都說這個世界變得很快,對啊,為什麼忽然又會得了抑郁症呢?又不知道為什麼會觸發到它,又治不了。你又控制不了它......”
夏文萱的臉色從震驚、失望到傷心,最後終于忍不住了,她打斷蘇升華:“你有抑郁症啊?”
一向自認堅強的蘇升華(某種程度上說也确實是)以為自己此刻收獲了少女的“同情”,還在自顧自地往下說:“那天我在醫院,醫生跟我說......”——你都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講的話,無非是在夏文萱“女兒”面前“賣慘”,訴說自己多麼地不容易、差點就死了......
于是夏文萱果斷選擇不聽,反給了他當頭一棒:“我知道啊!......我媽在醫院見到你,你是不是想放棄自己?”
蘇升華愣住了。他壓根沒想到在醫院萍水相逢的夏文萱一直都在關注自己。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和脆弱。
這場戲,讓我想到《滾滾紅塵》中林青霞跟秦漢的争吵。當時二人也是久别重逢,潦倒落魄、已淪為漢奸的章能才輕輕将沈韶華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說:“原來我還活着......”
聽聞此話的沈韶華勃然大怒:“你一開口總是先想到你自己,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月鳳(張曼玉)她死了!”

這種發自肺腑的心曲是毫無功利心的,也不需要跟人分享。正如當年夏文萱的奶奶啟發蘇升華的那樣:“村口一個老大爺,平日就那麼一個人兀自地唱,他不在乎有沒有人要聽。”——當年的蘇升華聽到這話後若有所思,他原本是懂這個道理的。或許正是憑借這樣的純粹,他才成為了日後的著名音樂人蘇升華。
可如今的蘇升華隻是深深憤懑于自己的“過氣”、自己不再有“知音”,說什麼“我沒有理由寫首歌是給我自己欣賞的”,甚至因為不再成功就想要放棄自己——“這不是我認識的蘇升華”才是最讓夏文萱感到傷心的地方,而不是他沒有認出眼前的自己。夏文萱的真正心聲是:
“蘇生華你忘記了曾經的初心、忘記了曾跟我說過的話。怎麼,難道說後來名聲大了、地位變尊貴了,你那越變越大的“自我”終至大到要将整個世界都包裹其中了?——所以你說這首音樂“可笑”,評判那首音樂“垃圾”。我早跟你說過‘不用理會其他人,自己喜歡就行了’。你全忘了?還是說:骨子裡自卑的你從需要我一個人的肯定發展到需要整個世界都必須肯定你?”
唱畢,夏文萱向蘇升華發出了靈魂拷問:“蘇升華,難道你還認不出我是誰麼?”,之後奪門離去。

正因蘇升華沉浸在對夏文萱的逝去和自己失敗的哀愁中,整個旅日期間,他都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所以忽略掉了眼前活生生、穿越而來的夏文萱留給自己的諸多信息暗示(如焦糖布丁),他愣是沒看出眼前這個年輕女孩兒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愛人。
這是“内傾反省型”人的特點,他們對情感的觸覺非常敏銳,但他們對“流露情感的當下”的反應則非常遲鈍,乃至會有一絲恐懼。結合先前講過的道理:一個人的總體心靈能量是有限的,當他把過多的精力投入到事業、創作、回憶或展望當中,他能分給當下、分給此時此刻眼前人的精力就越少。所以你會觀察到,一些事業心過強、心事過重的男人在親密關系中往往表現出一種“不在場”的狀态(可惜這是個悖論:女人又往往喜歡有事業心、責任感強的男人......)
如果這人是個藝術家,那情況就會更糟,因為伴随創作的是精神的高壓和緊張狀态(就像蘇升華因“才思不暢”會一個人在家失聲怒吼),那麼在“回歸生活”後,他剩下的就隻是疲憊和“不耐煩”,他隻想休息——這将與心思敏感細膩的女性無比看重的“當下”發生嚴重沖突。
福樓拜的母親曾對他說過一句話:“你的心早已枯死在對文字狂熱的執着裡”。意即福樓拜“厭倦生活”。
的确有“厭倦生活”的男人,但真有“厭倦生活”的女人麼?這是最大的問題。
蘇升華也一樣,他的心“早已枯死在對音樂狂熱的執着裡”,所以其才會在剛開始對“夏文軒的女兒”嫌煩并聲稱:“你能不能給我留點私人空間啊”——他不是有意要忽略别人的感受,是他自己的感受實在太多,别人的裝不下了。他的自我太大、太沉。

蘇升華笑了。緻使他事業陷入瓶頸的原因原來如此簡單,那就是他忘記了愛上音樂時的初心。如今他“說”的太多,而“聽”的卻太少——也就是夏文萱老早就告訴過他的:“自己喜歡就行了,理會别人幹什麼。”
退一步說,即便你重拾初心你的時代也過去了、大衆也依然不買賬,可為什麼:你有夏文萱這一個知音還不夠,還需要“其他人”成為你的知音?夏文萱,和那些來自外界的認可,究竟孰輕孰重?
現在請你再翻回頭去看蘇升華酒後那番長篇大論,你會注意到:他連說了兩次“控制”:“小時候你覺得所有東西都在你控制之内”、“抑郁症你又控制不了它”。這年頭,“控制”這詞一出,怕是都會讓很多女性毛骨悚然。當然,一直孤獨且獨自生活的蘇升華隻是想要“控制”事情、“控制”抑郁症,不像渣男或禽獸那樣變着花樣想控制女人,這是兩碼事。
但“控制”本身,的确是男人更易産生的心态。因為男人對世界和外物有着更多的索求,這大概是兩性生理和基因決定的。你很少聽到女人去說“控制”這個詞吧?而男人酒喝高了就能下意識的連說兩遍。
——能不能不控制?能不能不管别人和“世界”?
蘇升華之前說“這個世界變得好快”,是的,但變得更多的是他自己。男人還是要學會“放低”世界、珍惜眼前人。否則,男人向世界(外物)求索太多,女人又向男人求索太多......
最終,他們都會失望。
當蘇升華看清自己的那一刻,他獲得了解脫。在夏文萱的幫助下,他完成了自救。他這時才向夏文萱問出了那個他早該去問的問題:“重新穿越回去的話,你的命運又是否會改變?”
答案是:改變了。夏文萱沒有選擇去做那個導緻并發症的手術。她活下來了。
一個是精神上涅槃,一個是肉體上重生,二十年不見、彼此深深牽挂的兩個人決定見面。他們将攜手更改這二十年中發生的一切,直到兩個人的不幸命運都被徹底改寫......
看到這裡,我是真有點感動。還是那句話,這部影片告訴我們:“重新活過”是可能的;戰勝時間的愛也是可能的。
但前提是:人要學會像蘇升華一樣誠實面對自己。
并且,有一個你心甘情願為其改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