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鎮
電影《犬之力》改編自托馬斯·薩維奇的同名小說,由新西蘭女性導演簡·坎皮恩執導,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傑西·普萊蒙、克斯汀·鄧斯特等實力派演員主演。該片曾在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上入圍金獅獎最佳影片,并最終斬獲銀獅獎最佳導演。

說來有趣,這部有些沉悶晦澀的文藝電影,最初走進國内觀衆視野,并非因為它的導演簡·坎皮恩曾執導過大名鼎鼎的《鋼琴課》,而是許多營銷号為它粗暴打上的“同性電影”标簽,以及大明星卷福在這部影片中談起了驚世駭俗的禁斷“叔侄戀”。

但觀罷全片便會發現,這不僅是對觀衆博眼球式的誤導,更是對電影内涵的嚴重誤讀。正如許多人所形容的那樣,《犬之力》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愛情。
抛開營銷噱頭,在我看來,《犬之力》是一部在導演和編劇技法上都臻于完美的電影,無處不彰顯着簡·坎皮恩的大師氣象。它如一杯茗茶,雖然苦澀,卻值得所有人細細品味。
01 古典範兒的劇作教科書
一如前作《鋼琴課》,電影《犬之力》貫徹了導演簡·坎皮恩古典主義式的叙事風格:克制,精準,優雅。大量粗犷悠遠的自然空鏡、章回體的叙事結構、留白式的情節書寫、演員欲說還休的表演風格等,都賦予了影片沉靜内斂的氣質。

對于吃慣了流行文化快餐的當代觀衆而言,《犬之力》或許是一部觀感上十分沉悶,乃至漫長煎熬的電影。但如果靜下心來細細品讀,會發現它風平浪靜的外表下實則暗流洶湧,看似松散随性的叙事,其實都經過了坎皮恩的周全考量與精密計算。
在我看來,《犬之力》堪稱一部成功的劇作教科書。稱其為“教科書”,并非因為它的劇作技法有多麼複雜或前衛,而是它的基本功相當紮實,在一些我們不易察覺的地方都做到了盡善盡美。
比如,影片雖然叙事節奏緩慢,叙事效率卻極高。
這一方面來源于坎皮恩對故事詳略得當的布局謀篇。如影片幾乎不描寫喬治與露絲的戀愛細節,僅通過喬治遠去的汽車、夜半歸來的身影,以及唯一一場喬治在餐廳幫忙,俘獲露絲芳心的戲,直接跳轉到喬治與露絲完婚。這樣既為影片主線叙事留下充足空間,諸多精準的生活細節抓取也使小的劇情支線流暢自然。

另一方面,影片中一些場景看似閑散,缺乏戲劇矛盾,但導演在對白、道具和視聽中都隐藏了大量信息。
如影片第一場菲爾與喬治的對手戲,菲爾牧牛歸來,問喬治他們已經從父母手中接管這個牧場多少年了。此時的喬治正在浴缸裡悠閑地泡澡,他沒有回答菲爾,反問菲爾有沒有試過家裡的浴缸,菲爾說沒有。

這場戲至少為我們交代了三個層面的信息:一是身份上,菲爾和喬治同為牧場主;二是兄弟倆對待牧場生意的态度不同。菲爾在外辛苦牧牛時,喬治卻躲在屋子裡泡澡,誰更用心一目了然,也難怪喬治不敢回答菲爾的問題;三是二人性格上的差異。喬治愛整潔,享受文明生活,而菲爾邋遢,更喜歡過原始野性的日子。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二人間無法調和的矛盾。
再如,影片筆力精道,叙事沉穩,肯花心思為人物和情節做足鋪墊。
如果說菲爾在“秘密花園”中的自慰戲正式揭曉了他的同志身份,那麼在影片前半段,導演早已不厭其煩地給出了各種暗示。

除了他反複提及布朗科·亨利外,他在餐廳裡第一時間發現紙花、嘲諷彼得、怒吼隔壁桌客人、在紅磨坊中不親近女性等行為,都指涉了他不僅是名同志,而且是個極度壓抑自我的深櫃,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會被彼得所吸引。

同時,得益于導演的細緻鋪陳,影片結尾處的反轉雖令人震驚,卻毫不突兀。
如菲爾幹活時不愛戴手套,間接導緻了他後來感染炭疽病;彼得熱愛醫學,能面不改色地解剖兔子,說明他殘忍冷酷,并懂得如何在無形中殺人;彼得為菲爾端來浣繩的水後,導演給了他一個長達5秒的單人鏡頭,也暗示着這盆水被動過手腳。

影片中,諸如此類的劇作優點比比皆是,篇幅有限,不作一一列舉。
毋庸諱言,上述提及的劇作技法并不艱深,是每位創作者都理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可歎的是,在這個充滿浮躁與功利的時代,很多人早已失去了在隐秘的細節處精耕細作的耐心。而大師之所以為大師,有時不僅因為他能夠引領時代,更在于他可以無視浮華,對藝術底線有着近乎頑固的堅守。

02 他人即地獄
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曾寫過一出經典戲劇《禁閉》。劇中,伊内絲、艾絲黛爾、加爾森三人各懷肮髒秘密,在地獄中彼此追逐,相互折磨,痛苦不堪。最終,加爾森悟出地獄中無刑具的道理,因為“他人即地獄”。
作為一部人物驅動向的電影,導演坎皮恩也在《犬之力》中為我們構建了一組複雜奇異,且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三角關系:菲爾-彼得-露絲。如同《禁閉》一般,這三人的關系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影片中,坎皮恩通過許多難以察覺或表意含混的對白、鏡頭及演員表演,隐晦地告訴觀衆,他們也都懷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被囚禁在自己與他人設下的雙重煉獄中,飽受折磨。
先來看彼得和露絲這一對母子關系。
影片伊始,由彼得的畫外音引入故事:“當我父親去世後,我隻想要我母親能夠幸福。如果我不幫助我的母親,如果我不救她,我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句話讓我們感受到,彼得對母親強烈的親情和保護欲。
但随着故事進展,有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迹顯示,彼得與露絲之間有着超越母子情感的亂倫關系。比如,彼得幾乎不叫露絲“母親”,而是直呼其名;面對露絲的誇贊,他會流露出戀人獨有的嬌羞;當談及露絲的婚姻時,他會不吝誇贊露絲的美。

影片中有一場母子對談的戲,露絲看到彼得與菲爾越走越近,她沒有像其他電影中的母親那樣疾聲厲色,而是哀婉地捧住彼得的臉,說道“希望我們不會是遙不可及的”。這句話背後所交雜的情感十分複雜,既有露絲對孩子的占有和保護,也有對戀人的嫉妒與挽留。但坎皮恩并沒有戳破二人間的窗戶紙,僅以彼得的一句“我明白”,讓這種情感又歸于混沌。

同理,菲爾對露絲的打壓,也并非僅因為他骨子裡的厭女情緒,我們甚至能從這對人物身上,看到電影《霸王别姬》的影子。
菲爾和喬治這兩個成年男人長年同住一屋,甚至同睡一張床已經實屬奇怪,影片中,菲爾還對喬治展現出超越兄弟情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不僅想盡辦法拆散喬治與露絲,在得知喬治已經結婚後,更是把滿腔怒火發洩到馬身上。而當他在隔壁房間聽到喬治與露絲的做愛聲時,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坎皮恩以女性導演獨有的細膩和敏銳,為我們捕捉到菲爾對喬治暧昧斑駁的情愫。正如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感情一樣,露絲俨然已經成為菲爾眼中的“菊仙”。
同時,菲爾對露絲的輕蔑還出于一種階層上的傲慢。
我們知道,菲爾不僅是身價不菲的牧場主,還是一名耶魯大學的高材生。他的骨子裡流淌着上流階層的高貴血液,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隻是他的個人選擇,隻要他願意,随時都可以穿上燕尾服,重回權貴懷抱。

反觀露絲,她則是坎皮恩筆下一個頗為悲劇性的女性角色。
露絲因美貌嫁入豪門,闖入這個本不屬于她的世界。無論是底層出身還是寡婦身份,都讓她在菲爾面前擡不起頭。而丈夫喬治又是個粗線條的呆闆男人,完全不懂得體貼與呵護她,任由她在蒙大拿荒原上被冷落,被折磨,被放逐,直至沾染酒瘾,精神錯亂。

最後,露絲用獸皮換手套的行為,既是對菲爾的報複,也是一名被孤獨壓抑到極點的女性,拼盡全力為自己找尋到一絲生活的希望。她在陽光下的奔跑,有着飛蛾撲火似的壯烈美感。

而影片中最豐實,也最精彩的,當屬菲爾與彼得的圍獵關系。
菲爾是個外冷内熱的人,他用尖酸刻薄與傲慢冷漠包裹着的,是一顆敏感脆弱、傷痕累累的心。
他是一名同志,卻不敢做自己;他深愛并緬懷着布朗科·亨利,卻隻能在一群遲鈍的直男面前,把他僞裝成自己的導師和老友。他保留着布朗科的手絹和馬鞍,甘願過遠離文明社會的原始生活,都展現出他的一片癡情;而他夜半彈起班卓琴,更可以看作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撕心裂肺地嗚咽。
孤獨與癡情,是菲爾的人性底色,也成為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彼得則是一個從外冷到内的人。他頭腦冷靜,目标清晰,手段殘忍,如果放到現代社會,一定是個出色的變态殺手。影片中,他利用菲爾的弱點,一步步為菲爾設下死亡陷阱。

坎皮恩用她爐火純青的氛圍把控力,在好幾場菲爾與彼得的對手戲中,拍出了一種劍拔弩張,交織着情欲與危險氣息的性張力。比如,菲爾一邊捉兔子,一邊盯着彼得,說出一句暧昧又得意的“我捉住你了,小混蛋”;菲爾摟住彼得的脖子,嘴唇想靠近又忽然抽離;彼得點燃一支煙,然後試探性地遞到菲爾口中等。

尤其是遞煙的橋段,柯蒂與本尼兩位演員都貢獻出了絕妙表演。我們看到,彼得的眼神中流露出獵人對獵物的玩弄,以及第一次殺人的驚惶與興奮;菲爾則有一種獻祭于愛情的動容和奮不顧身。

影片結尾處,彼得躲在窗前,看着菲爾未能送出去的繩子,堪稱全片最殘忍的鏡頭。他不僅摧毀了菲爾的肉體,更讓終于走出悼亡陰影,準備迎接新生活的菲爾希望破滅,所謂“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可貴的是,在這樣一出血色與蒼涼相交織的悲劇中,坎皮恩始終保持着她的淺聲低語。她拍出了人性的駁雜,卻并不旨在批判什麼,她隻是冷靜克制地,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久遠時代的民間故事。也正因如此,影片并沒有那種善惡分明的僵硬感和濃重的說教意味,反而有了更多賞玩與回味的空間。
03 另一個“蓋茨比”的故事
《犬之力》的故事發生在1925年,與經典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同處一個時代,這并非巧合。事實上,影片中除了“菲爾-彼得-露絲”這組三角關系外,還有一個容易被人忽視但極其重要的角色——喬治。
喬治的經曆,可以看作是《蓋茨比》故事的變體。他的存在,不僅為這個發生在閉塞地區的民間故事增添了更為鮮明的時代色彩,簡·坎皮恩也通過喬治和露絲的視角,為我們無情揭穿上流階層的冷漠、傲慢和虛僞。

影片前段,喬治無時無刻不在向我們展示他對于現代文明生活的向往,以及對權貴的攀附之心,如喬治愛整潔,騎馬牧牛時也不忘穿着筆挺西裝,堅持當場付錢而非賒賬,喜歡看鐵路等。而當他娶了露絲後,為了能夠給州長夫婦留下好印象,更是做足了“面子工程”,甚至花重金為妻子買來一架名貴鋼琴。

如果結合喬治與菲爾畸形的兄弟關系,便不難理解,他為何如此興師動衆。
喬治沒有菲爾聰明,也不受父母重視,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菲爾的陰影裡,這在無形中造就了他孤獨自卑的性格。他削尖了腦袋想往上流階層擠,無非是想為自己赢得一份尊重。
但在州長和父母眼裡,這無疑是喬治的一次自取其辱。

在州長造訪喬治家的段落中,有兩個細節彰顯出坎皮恩的諷刺筆力之準,之狠。
一是菲爾雖不在場,州長卻對他贊不絕口,而當喬治誇贊露絲彈得一手好鋼琴時,州長夫婦隻尴尬地笑笑。随後喬治的父母出場,依然無視露絲。這時,面如土色的露絲端着酒盤,自動淪為他們的服務生。

在這場以露絲為主角的宴會中,上流權貴們談論着書籍和文化,卻因為瞧不起露絲的貧賤出身,理所當然地把她視為隐形人與服務生,連最基本的禮儀都懶得做,足見他們的冷漠、傲慢。
二是宴會即将結束時,菲爾終于現身,州長并沒有像喬治所以為的那樣,嫌棄菲爾髒臭,而是上前與他握手。這一下意識的動作宛如利劍,深深刺入喬治和露絲心裡。原來,這些自诩文明的上流階層,隻會對他們所認為的同類表露善意。這與出身、學曆有關,而無關你坐擁多少财富,或穿着多麼華美的外衣,虛僞姿态一覽無餘。

結尾葬禮上,母親把首飾交付給露絲,算是正式承認了這個兒媳。但這并非意味着喬治和露絲終于實現了跻身上流的願望,而是母親在現實所迫下做出的無奈選擇——菲爾已經死去,家裡隻剩下喬治一個兒子了。

僅僅一個簡單的動作,便使影片擺脫了對母親這一人物的片面批判,從而探向人性中更幽深,也更加鮮活的角落。簡·坎皮恩對于人性如顯微鏡般的洞察與解剖能力,令人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