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美國夫人》,最深的感受是:呆在世俗的保守框架之内總是令人更有安全感的,因為可以幻想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大他者為自己的幸福負責;而那些激進的、捍衛理想的人必須要付出孤獨的代價、她們隻能自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片中最打動我的其實是被稱為女權主義運動之母的Betty,她在片中女權主義者群像中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她容貌粗犷、不愛打扮,不如面容姣好的Gloria受大衆歡迎,和她約會的男人暗搓搓地打聽Gloria的消息而不覺得有任何不妥(這一定很令人受傷吧!);雖然有自己的著作,但她不如Jill、Bella、Shirley擁有政治地位和強大的影響力,因為性格問題和女權主體團體中的其他人也經常發生矛盾;最重要的是,和片中其他所有的女權主義者不太一樣的是,她在中年後被出軌的丈夫抛棄,之後再無伴侶,時常孤獨地買醉。

在和反女權主義的保守主義活動家Phyllis Schlafly辯論時,她充滿激情地宣傳《平權法案》之于女性的重要性,卻在“個人問題”上被施拉夫利夫人抓住了軟肋。施拉夫利夫人說,“女性解放運動的虛假承諾就是幸福。《平權法案》并不能讓你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法律也不可能因為同情中年婦女而禁止你的丈夫因為一個年輕漂亮的模特而離開你”;接着,她直接把矛頭對準了Betty——“你是我見過的最不幸福的女人”。原本自信從容的Betty先是錯愕,接着是憤怒、辱罵,最後躲進洗手間發抖着靠吃藥來緩解痛苦。

這是最令我難受的一幕。Betty是桀骜不羁的,但從她選擇與男性約會這一點可以看出,她仍然渴望來自異性的愛與保護、仍然渴望一個穩定的家庭;而她為了自己的男女平權的理想,不會去媚男、活成男性期待的溫良恭儉讓的女性模樣,因而無法收獲男性的喜愛,所以她的确很難獲得Schlafly定義下的幸福。其實Schlafly在這一點上并沒有錯,這種幸福的确是女性解放運動無法保證的,相反,一個活得太有個性、對男性提高要求的女性往往會因男性的不滿而失去這種幸福。

所以,Betty的平權理想并沒有讓她獲利,反而在讓她受苦,而她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她隻要改變自己、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那種世俗的的幸福,但她仍然沒有退縮,她選擇承受這種痛苦、為自己的理想付出孤獨的代價。

何為幸福?幸福不過是特定框架内的一個幻象、一個答案,即便在那個女權運動輝煌的時代,女性的“幸福”幻象中仍然必須有一個體貼的好伴侶,如果沒有,那就少了點什麼。盡管Betty深知在社會政治領域男女平權的重要性,但她在私人快感領域似乎還沒有穿越這種關于幸福的幻象,這也是為何Schlafly的一番話能如此殘忍的傷害到Betty的原因。張愛玲的話雖然刻薄,但卻真實地描述了很多女性内心深處的幻象:“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

Betty的痛苦恰恰證明了,對于一個女權主義者來說,最後一步就是穿越幻象,去重新定義“幸福”、去承認沒有一個大他者可以永久保證自己的幸福。保守主義價值觀的女性們就真的幸福嗎?影片中,Schlafly面對丈夫顯而易見的輕蔑和命令選擇了服從,并習慣了用主流的有關幸福與愛的幻象去安慰自己,在人前營造出一副家庭和諧的假象,難道她真的相信自己幸福嗎?我想她雖然有不滿、但仍然堅信自己是幸福的,因為這種愛的邏輯之下,“幸福”本身就以丈夫這一大他者的存在為前提,因而包含了“忍受、奉獻、放棄自己的部分尊嚴、以丈夫的需求為優先”等要素。有了大他者保證自己的幸福,這種意識形态就實現了閉環、因而是可以盲目地、不加反思地空轉。我想,Betty将要跨出、卻尚未跨出的一步就是徹底與大他者決裂,最終說出“我唾棄你這種虛僞的、自欺欺人的幸福。”

我想,沒有大他者可以為我們的幸福負責,幸福本就不是選擇哪一種信仰(大他者)而可以獲得的,能否幸福隻和運氣好壞有關:幸福的婚姻是幸福的,不幸的婚姻是不幸的,幸福的單身是幸福的,不幸的單身是不幸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過一生,并為我們的選擇負責。努力與堅強未必能讓我們收獲幸福,但卻可以讓自己避開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