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事故》出資源了,這部片獲得了今年金棕榈大獎。前幾天線上聽了聽該片的線上發布會,有幾個關于他的影片和目前創作動态的問題還是很不錯的,發出來以作記錄。
Q1:在拉丁美洲國家(如秘魯、阿根廷、巴拉圭),藝術家和電影人也遭到政府打壓,許多人生活在恐懼之中。在這種共同的處境下,結合你自己的經曆,是什麼力量讓你繼續創作?
A:當然,每個地方都有它自己的問題和鬥争。你必須置身于某個特定的地理環境之中,才能理解那裡的問題,并能夠解決它們。藝術的本質并不允許人們寫出一種通用的處方或公式,也無法說讓所有人必須以某種方式行事。
盡管如此,世界上有許多獨裁政權的做法卻很相似,它們對待人民的方式在其他地方也會重複出現。當然,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處境找到繼續創作作品、創作藝術的方法。
這類政權和權力,從外部看起來似乎非常可怕、無法穿透,但當你生活在那種環境中,你會自然而然地找到一些途徑,讓你能夠呼吸、能夠創作你的作品、能夠逃離那種壓力。
Q2:你的電影今年被選為法國代表申報奧斯卡。如果由伊朗送選,你會更高興嗎?奧斯卡目前的制度要求必須由國家官方提交,而伊朗從未讓你的電影代表國家參賽。同樣這部電影有強烈的政治信息。如果學院想避免讓電影人與他們的政府綁定,你認為可以怎麼做?
A:我們已經長期對學院(奧斯卡)的規則提出反對,我們确實認為學院沒有意識到像伊朗這樣的獨裁政權存在的問題,也沒有認識到這些政權對電影人施加的壓力。
我一直希望我的電影不僅能由我自己的國家送去奧斯卡,更能在我的國家上映。但不幸的是,情況從來不是這樣。一直以來的規定是:任何要送去奧斯卡的電影,必須在其原産國至少一家影院上映至少一周。我記得我的電影《生命的圓圈》(The Circle)因為這個規定遇到問題;後來《越位》(Offside)也遇到同樣的問題。當時 Sony Pictures Classics 甚至寫信給伊朗官員,請求在伊朗上映《越位》,這樣它就能被送去奧斯卡,因為他們相信會有很好的結果。但伊朗官員甚至不願意讓《越位》在伊朗上映哪怕一周,以便送選奧斯卡。
所以我們知道學院的規則有時會錯誤運作,有時需要更改。這不僅是伊朗的問題,許多國家都有類似情況,例如俄羅斯、中國,甚至有時印度,以及其他許多國家都有同樣的問題。
學院要麼找到一個真正的解決方式,要麼也許可以幹脆取消整個“國際影片”類别,因為國際影片本應被視為電影整體的一部分,可以在所有類别裡競争;也許這會是更好的解決方案。我們隻能等着看會發生什麼。
今年他們确實取消了必須在原國上映的規定;但我們仍然面臨另一個問題:各國政府依然必須“選擇”并“提交”電影到學院。我們把電影送到其他電影節和影展從來沒有任何障礙,但唯一讓我們這些電影人依賴政府的,就是學院的規則。
Q3:影片雖然具有急迫感與控訴性,但也帶有喜劇和幽默的語調。這個元素在創作過程中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它原本就在你的設想中嗎?
A:一位有社會參與意識的電影人,通常會決定并努力讓電影貼近現實主義、貼近真實生活。
無論你身處哪裡,無論你在怎樣的處境中,哪怕是在悲傷的時刻,也一定會有你微笑的瞬間。當生活本身如此時,電影中也必須呈現這種現實,這樣觀衆才能感受到更多的真實,也才能相信它。
事實是,我确實希望在電影中加入幽默的語調,一直到電影最後20分鐘之前。我希望在最後20分鐘制造一種沉默的時刻,使其能以某種方式影響和沖擊觀衆,讓他們在離開影院後依然不斷思考這部電影。如果整部電影都像最後20分鐘那樣處理,你會感覺到某種單調,也不會在結尾時受到強烈的震撼。
當然,影片與觀衆之間也存在文化差異,這使得電影在某些地方更“好笑”,在其他地方則不那麼“好笑”。例如,在美國和加拿大,人們笑得更多;而在東亞,人們笑得更少。
Q4:關于那場審訊戲:整個畫面隻有被黑布覆蓋臉部的那個人物。幾乎沒有視覺元素,你是如何處理這樣一個場景的?創作過程如何?
A:我們先要想一想:在這樣的電影裡,為什麼需要一個長達13分鐘的中景鏡頭?這樣的鏡頭絕不會在沒有正确設計調度和結構的情況下出現。
如果你注意整部電影,會發現所有角色通常都在場,他們不斷談論一個“缺席的”角色。我想,如果要做到視覺上的“公平”,那麼就必須拍一條鏡頭:那個一直缺席的角色現在出現,而其他角色都缺席。即使其他角色進入畫面,我也不會用鏡頭跟随他們,我隻會保持對這一名角色的中景特寫。
所以我為這個角色拍了一個中景鏡頭——這看起來是電影裡最簡單的事情,但卻成了我們最困難的一條鏡頭。因為演員在這13分鐘裡的表演必須完美無缺,即便少了一兩秒,整條鏡頭就會被毀掉。
我拍了好幾個版本,從晚上拍到清晨,但我仍然覺得不對勁。我一直在想問題究竟在哪裡:是表演?還是别的什麼?
後來我意識到問題其實在我自己——我對這個角色了解不夠,因為我和審訊者打交道的經驗不足。我因此去找了一位把人生四分之一時間都度過在監獄裡的朋友 —— Mehdi Mahmoudian。他也曾幫助我寫劇本裡的台詞。
我請 Mehdi 到現場,告訴我們根據他的經驗,一個審訊者會在什麼情況下做什麼:什麼時候生氣、什麼時候冷漠、什麼時候崩潰、什麼時候憤怒、什麼時候操控。
當這些點給到演員之後,因為他極為優秀,隻用了兩三條就把這場戲完成了。那天晚上鏡頭終于成型,我意識到他是一位非常能幹的演員。
現場的人建議我拍一些其他角色的畫面,但我完全拒絕,因為我不希望在剪輯時受到誘惑,把鏡頭拆成小段。我希望它隻是一條長鏡頭、一條唯一的鏡頭。
這條鏡頭的所有力量,正是來源于它“一條完成、長時間、完整不中斷”。
Q5:你仍然在使用“移動的車輛”和“車内人物”,這似乎是你導演風格的一部分。你怎麼看?
A:在這部電影裡,車内場景其實隻占了30%或40%。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老是問我關于車或車輛的問題。
事實上,我隻是找不到另一個媒介或載體來放置那個裝着屍體的大木箱。然後……你看看現在的電影,有哪一部電影裡你看不到汽車或移動的交通工具?
我覺得大家對我使用車輛這件事變得有點敏感。也許人們認為它一定是某種象征,但它并不代表什麼。當然,觀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诠釋,這是他們的權利。
但對我來說,這不是重點。如果你更仔細地看電影,你會發現有好多場景完全不在車内:例如沙漠、那棵樹、兩名警官出現的停車場、自動取款機、醫院——許多地方我們都不在車裡。
Q6:電影中受害者講述酷刑的段落是否基于真實故事?你是如何選擇這些特别動人的故事的?
A:革命之後,酷刑這個主題變得更加嚴重,而且一直被讨論。現在是不是仍然以同樣形式發生,并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些暴行貫穿了這個政權的整個存在過程。
我們把這些事例挑選出來,彙集在影片中。這些故事大多是我自己在監獄裡聽到的,或者由我的朋友們——他們也是前囚犯——聽到的故事,他們後來也幫助我寫了劇本。
Q7:你的電影被法國選送奧斯卡。你能想象自己在伊朗之外工作、創作嗎?
A: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但在他國進行有創造性的工作,需要某種理解與認知,而不能停留在表面。我過去多次離開伊朗,無論是去電影節還是其它地方,那些旅行從來都不深刻:我隻是在酒店房間或類似現在這樣的小房間裡接受采訪,然後就返回了。這樣的經曆無法讓我對那些地方形成深入的理解。
如果我要在國外拍電影,它不會是一部“差電影”,但也不會是我真正想拍的電影——除非我聚焦在那些我了解足夠的題材上。
不過當然,我的目标不是永久離開伊朗,在國外拍電影。無論何時我覺得有必要,我都會回到伊朗,并知道那是我的根。我若在國外拍片,我也會調整作品來符合自己的需求和目标。
對我來說,問題不是“拍電影”,而是“拍我相信的電影”。
我記得當學生的時候,曾被電視台委托拍一部短片。當時我喜歡希區柯克的電影,也根據他的作品學習了電影的“字母表”(基礎語言)。我按那些理論拍了短片,但在剪輯時我意識到——雖然理論上都是對的,但影片沒有靈魂。
當時所有東西都是底片拍攝,非常麻煩,還需要實驗室。當時沒有人認識我,但我意識到這部片不能成為我的作品,我不能讓它帶着我的署名。我跑到實驗室,設法把底片偷出來,把它們剪碎毀掉,讓這部片永遠不可能存在。
那時雖然沒人認識我,但我堅持一種電影的标準和神聖性,我絕不允許自己越過那個界限。
Q8:你的電影入圍歐洲電影獎提名。對你與歐洲及歐洲電影的關系來說,這意味着什麼?
A:任何時候一部電影獲得成功,它都會讓我感到高興。我很高興,因為這意味着電影将會被更多人“尋找”,觀衆會對它産生好奇:這是什麼電影?為什麼它會入圍、會得獎?
一個電影人最終想要的是什麼?我們拍電影,就是為了讓電影被看到。這或許是電影人最大的獎賞。
過去伊朗電影在更少的國家、更小的影院上映;但現在随着伊朗電影獲得的地位,僅在法國,就有超過 65 萬人看了我的電影。它在其他國家也正在獲得動力。在美國,他們告訴我票房已經超過 115 萬美元。這些都是好消息,我作為電影人感到開心。
Q9:你現在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你是否已經開始思考下一部電影的想法?
A:現在一切都很混亂。當我被禁止離開伊朗的時候,反而更舒服,因為我可以坐下來思考下一部電影。
而現在,我要麼在飛機上,要麼在這樣的房間裡,能思考新電影的時間反而更少。
不過,我确實有一個項目,有完整劇本,從2006到2011年我努力想拍它但沒成功。那是一部關于戰争的電影,我相信它能成為一部非常好的作品。
但它需要很多資源,我無法用拍前幾部電影的方式去拍它。我曾經甚至在伊朗籌到了預算,但最終政府不允許我拍攝。
如今世界的狀況是:無論你往哪裡看,都有戰争的氣味。我相信這部電影必須被拍,因為它是一部有關戰争的人性電影。我認為這部電影可能會有在伊朗之外拍攝的可能性。
但我該怎麼實現這一點,我還需要去思考。我現在正在寫劇本,每當有空的瞬間——比如飛機上、各處奔走時——我都會寫,它已經快完成了。但當然,它是一個大規模的制作,需要大量資源、演員、群衆,所以還需要很多準備。
帕納西回答的關于本片的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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