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裡奇的新作《盟約》是一部以美軍在阿富汗作戰為背景的反恐戰争片,不見其一貫的多線叙事、密集台詞、絢爛火爆的動作場面,以及令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等帶上個人印記的風格化技巧,類型和題材的嚴肅性大幅限制了蓋·裡奇自我發揮的空間。
于是,影片的整體觀感平穩,符合現代戰争片講究寫實的美學标準,形式上采取線性叙事、鏡頭冷靜克制、台詞密度銳減、人物刻畫完全集中在兩位主角——美軍中士約翰·金利(傑克·傑倫哈爾)和阿富汗翻譯員艾哈邁德(達·薩利姆)——身上,而部隊裡的軍官和士兵、塔利班敵人、兩位主角的家屬等配角與人物關系,也因為要遷就和突出約翰與艾哈邁德跨越國籍的戰地情誼而「退居二線」,成為推進劇情的背景闆,描寫隻能流于表面。
但,這是一部非常耐人尋味的政治電影,或者說,含義明确的美式主旋律電影。
《盟約》的故事主要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講述中士約翰征召熟悉民情的翻譯艾哈邁德,以便協助他的小隊尋找和圍剿當地塔利班的武裝據點。
艾哈邁德甘願成為當地人眼中的「叛徒」,幫助美軍對付塔利班,目的則是為了替死去的兒子報仇,争取一家人移居美國的特殊簽證。
這裡需要簡單補充一下相關背景,美國軍方在阿富汗戰争期間雇傭了5萬名當地翻譯,主要負責與當地人溝通聯絡、收集或提供敵人資訊、協助美軍維持區域治安等工作,并許諾他們有權獲得特殊移民簽證移居美國。
後來在一次搗毀塔利班武器工廠的軍事行動中,約翰中士的小隊遭到敵人伏擊,近乎全軍覆沒,隻剩下約翰和艾哈邁德兩個人。
信守誓約的艾哈邁德把中彈受傷昏迷不醒的約翰救回來,曆經千辛萬苦,躲過塔利班的日夜搜捕,最終将約翰安全帶回美軍基地。
第二部分講述傷勢嚴重的約翰返回美國休養,并于退役結束後在家鄉經營起汽車維修生意;艾哈邁德的英勇舉動備受當地人的稱贊,卻被塔利班視為眼中釘,高額懸賞通緝之下,過着四處逃竄藏匿的危險生活。
當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但沒有得到美國簽證,更因為幫他脫困而身陷險境時,約翰義無反顧地抵押房産,透過雇傭兵重返戰地,成功營救艾哈邁德。
由此可見,電影名稱「盟約」(Covenant)第一層意義指的是約翰和艾哈邁德之間互不放棄、兌現承諾的深切羁絆,片尾的解釋再清楚不過:一條紐帶(A Bond)、一個誓言(A Pledge)、一種承諾(A Commitment)。
「家庭」讓兩位主角建立起超越血緣國籍的牢固紐帶。影片初段,約翰堅決要求告密者在完成任務後才會獲得剩下的酬勞,但艾哈邁德二話不說便拿出自己的家當,讓美軍能夠獲得準确的情報。
約翰了解到艾哈邁德并不像剛加入時所說的貪錢,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對于同樣作為一位丈夫、一位父親的約翰來說,能夠同情及理解艾哈邁德遭受的痛苦經曆;之後艾哈邁德果斷揪出潛伏在美軍之中的「卧底」,逐漸加深了兩人間的情誼。
兩位主角的「優秀品格」則讓基于不同紐帶而立下的誓言/承諾付諸實行。艾哈邁德冒險拖着約翰翻山越嶺的幾組鏡頭,充分表現出剛毅、忠誠、向往新生活的精神特質,而更重要的是他對誓約的無比重視——替家人弄到移居美國的簽證、将約翰安全帶回軍營——化作人物在困難之中能夠支撐下去的堅強信念。
回家過上平靜生活的約翰,本來可以置身事外,卻始終沒辦法做到。因為在約翰内心,對冒着生命危險拯救自己、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的艾哈邁德感到非常愧疚,這段記憶一直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心裡有一個看不見的鈎子」),欠下别人的恩情無論如何一定要還,可謂人物本身的性格與形象使然。
有恩必報,有債必還,恰恰是美國傳統牛仔精神的鮮明體現。
蓋·裡奇在《盟約》第二部分對于約翰不顧他人反對,不惜傾家蕩産也要重返險境拯救恩人,以及在缺少火力支援下,單槍匹馬深入敵後等英勇舉動的正面描繪,完全符合美式主旋律電影宣揚的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
與此同時,正是由于艾哈邁德不畏艱險,以身作則踐行美國價值觀,所以他在最後亦如願獲得入籍美利堅大家庭的資格。
鑒于最近有不少觀衆在豆瓣就《盟約》到底是給美國洗白還是諷刺吵得不可開交,促使我認為有必要借這部影片對「美式主旋律」的定義及其所包含的内容進行一個大緻梳理。
首先,《盟約》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美式主旋律電影,因為影片反覆歌頌且輸出标準的美國文化價值觀,如崇尚個人主義、平等自由、守望相助、努力拼搏、冒險精神等主題思想;影片全程緊扣基于「善惡/正邪」(美國發動的一場正義之戰)道德觀的戰争叙事。
其次,影片不乏蓋·裡奇對美國政府政策失敗的批判與諷刺,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白宮從阿富汗倉促撤軍,導緻塔利班重新掌權,當地民衆繼續身處水深火熱的困境。此外,有超過300多名與美軍合作的翻譯,由于沒能獲得美國政府應允的簽證,和他們的家人被迫滞留當地而慘遭塔利班殺害,另外數千人還在躲藏。
約翰嘗試通過正規途徑替艾哈邁德一家人申請移民簽證,然而美國移民局推诿拖延,行政效率極低,遲遲不發簽證,最後約翰還是要動用到私人關系,問題才得以解決。換個角度想,導演似乎藉此告訴我們,若非艾哈邁德的意志力足夠堅強,幫助的對象是像約翰這樣與軍方高層關系密切的人物,他隻會成為留在阿富汗的那幾千名翻譯中的一員。
這就構成了「盟約」的第二層意義:諷刺美國政府不守信用的虛僞作派,利用翻譯的現實價值許下虛假承諾,一旦情況有變,又會馬上撕毀盟約,任由塔利班瘋狂報複無助的盟友。
如此背信棄義、唯利是圖的作風還體現在美國雇傭兵對待約翰的态度上面。當約翰以假名請求雇傭兵首領埃迪·帕克派遣人馬前去阿富汗營救艾哈邁德,盡管已經按合約付清酬勞,帕克卻以保護聯合國官員為由臨時變卦,約翰無奈隻能孤身潛入敵方陣地尋找艾哈邁德的蹤迹;而在得知約翰和艾哈邁德的真實身份——依靠名人效應——帕克才肯盡出精銳,上演「最後一分鐘營救」。
再者,蓋·裡奇在片中針對美國政府的冷嘲熱諷,準确來說,矛頭實際指向以拜登為首的民主黨政府,因為是拜登政府下令美軍倉促撤離阿富汗。
在共和黨人眼裡,毀約棄信、陰險奸詐、不管不顧絕對是民主黨的所作所為;而一諾千金、感恩圖報則變成保守派人士的「淳樸民風」。
故此,我們也可以将《盟約》視為在野共和黨(右派)利用一場已經輸掉的戰争,藉由好萊塢電影文化的再加工,對當權民主黨(左派)發動的一次意識形态攻勢。
舉例而言,亞當·麥凱執導的《不要擡頭》表面上看是一部以毀滅全人類為最終目标的災難喜劇片,實則是自由派把好萊塢電影當作對抗白宮(特朗普政府)、以極端方式宣揚「美國優先」(美國中心主義下的全球性災難)的政治機器。
老保守派伊斯特伍德導演的《美國狙擊手》則從「戰争」和「反戰」這兩個看似互相矛盾的主題出發,患上戰後創傷的傳奇軍人重返伊拉克為死去戰友複仇(有仇必報),傳遞出牛仔精神對于美國價值的重要性,而《盟約》隻不過是将裡面的核心内容進行大幅簡化後又重述了一遍而已……
經過以上分析,大抵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今時今日所謂的「美式主旋律電影」不僅包含着向全世界宣傳美國主流價值觀,以及透過極力塑造個人英雄形象弘揚國家整體形象(《壯志淩雲2》),同時亦能容納一些面向政府或黨派的批評聲音,總括而言,是「好士兵/個人,壞政府/國家」。
美國電影人嘲諷、謾罵、攻擊官方,彼此間的共識是決不能跳脫或損害美式民主「驢象之争」的制度根基,所以務必保證相關言論是安全的。
如果以此标準來看《盟約》,也就不存在洗不洗白美國官方的問題(作為一部美式主旋律電影,本身就是白的,問題是有多白),真正的重點反而是電影對美國霸權主義、難民問題等政治性議題的關注是否深入而全面。
批判(政府、戰争)反思的力度是否足夠,而一旦嘗試從這兩方面去思考,《盟約》完全是一部平庸至極的戰争片(《美國狙擊手》起碼能帶出強烈的反戰意義)。
因為,比起對移民局踢皮球現象寥寥數筆、隔靴搔癢的譏諷,又或者是幾段簡單的文字說明,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恐怕就隻有美國大兵為報恩情千裡走單騎的英勇事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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