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1日,釜山國際電影節的第五天,日本導演三宅唱與新作《旅途中的日子》的主演、韓國演員沈恩敬一起登上了電影節日報的封面。

這部改編自柘植義春的漫畫《海邊的抒景》與《混沌洞的笨先生》的電影,在今年八月一舉獲得了第78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豹獎。《旅途中的日子》也入圍了釜山國際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今年是釜山國際電影節的三十周年,也是其轉型競賽型電影節的元年。在歐洲主流電影節大獲認可後,再回到作為其文化母體的亞洲,本身就是對這部電影世界性與本土性的雙重确證。

三宅唱的電影一直嘗試以舉重若輕的輕盈姿态描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你的鳥兒會唱歌》定格了函館深藍夜空下三個相互依靠的迷茫靈魂;《惠子,凝視》則以惠子的無聲視角在物理和精神上徐徐展開了疫情時代的時地人事圖景;《黎明的一切》中,地球與北鬥七星的回環和淡淡相交又相離的男女主角形成了溫柔隽永的對照。而在《旅途中的日子》中,三宅唱用一段發生在山林、溪谷、雪原等沉靜的自然空間的旅途,構建了一種人與人跨越語境進行表意、達緻溝通與理解的可能性。

2022年憑借《惠子,凝視》為中國觀衆熟知後,三宅唱曾多次來到中國參加巡回展映、影人論壇、大師班等活動,積累了大量的影迷觀衆。《旅途中的日子》已經入圍了第九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首映單元,9月27日,這部電影在平遙電影宮的露天站台舉行了中國首映,有超過一千名觀衆在東亞的另一片天空下,進入這次邂逅陌生與未知的旅途。

影片開始于一次焦躁又遲滞的創作。來自韓國的作家李(沈恩敬飾)在日本從事編劇行業,她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語書寫劇本,電影的呈現卻在一種陌生的語境中展開。

兩個日本年輕人在異國他鄉的海邊相遇,漫無目的地散步,讨論一些關于“閑下來就會東想西想陷入抑郁,所以要讓自己忙起來”的無謂話題。台風的到來給這種無法恰當表達和相互理解的尴尬氣氛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陰雲密布的海面上,兩人放逐了言語交流的可能,選擇一起進入狂風暴雨的海中浮沉。

這幅關于夏日青春的肖像畫令人回想起《你的鳥兒會唱歌》中的燥熱與憂郁,但是這種漂泊造就的活力并未解開李的紛亂思緒。這個故事其實是李的創作焦慮與孤獨焦慮的顯影:作為在異國工作的創作者,離開母語環境的滋養,無異于自己給自己建造一座表意的巴别塔。難以表達,不被理解,向外延伸的受阻導緻内在認同的障礙,即便想在作品中營造一種振奮,終歸隻是流入刻意說教的尴尬。

影片的轉折點是指導李多年的電影學院教授的突然去世。李到教授家中吊唁,卻意外獲贈了一台純機械的古早膠片相機。幾番推脫不得,像一次精神交接般,李帶着這台相機踏上了一次因緣際會的旅途,去往大雪掩埋的深山中的一個鄉村小鎮。與夏日海畔的驟雨狂風不同,冬日山中大雪紛飛音聲寂寥。外部環境截然相反,兩次旅途卻形成了精神内核的呼應:正如李不會使用機械膠片相機的手動測光、對焦功能一般,她筆下的人物和她自身的生活都處在一種欠曝與失焦的生活狀态。

由于鎮上酒店都被訂滿,找不到住處的李被迫來到山間一處破舊的家庭旅館,在這裡遇見了脾氣暴躁卻溫柔的老闆笨造(堤真一飾)。笨造自來熟地向李講述着自己的幽默哲學:喜劇不能是刻意為之的,因為刻意為之會消解更深層的幽默。由此,一種新的可能出現了:語言引導着我們交流,但也鈍化我們的感官,當我們放棄用語言去表達,而是用身體去感受、用眼睛去觀看時,一種在陌生人之間方有機會産生的熟稔才得以生發。

兩人徹夜對談又随意睡去,然後一起涉雪到深林魚塘中去找金龍魚。這次出走是這段陌生人的旅途中最有趣又微妙的部分:笨造堅持要在酷寒的深冬中打碎魚塘的冰面撈上來金龍魚,李再三勸阻依然無法阻止:“笨造先生,這是違法的!”兩人費盡力氣将金龍魚帶回旅館,卻發現由于氣溫過低,鐵桶中的水凍成了冰塊,金龍魚也早已一命嗚呼——這條價值十萬日元的金龍魚最終變成了一道并不美味的菜肴,被竹簽穿過架在烤架上時,金龍魚還死不瞑目地瞪大魚眼。笨造堅持的那種不經意的幽默哲學在此刻得到了最無言的貫徹。

在與金龍魚面面相觑時,李突然發現自己一直挂在胸前的相機遺失在了魚塘邊。她想要去找回卻被笨造攔下,隻有開春後冰雪消融時,才有可能找回遺失的物品。然而,因金龍魚失竊警察上門問訊,卻意外帶回了這台丢失的相機。這其實是一次找尋和回歸:李開始不再嘗試從外部求解,而是在内重建了一種真切的、克制的、綿延的振奮。這種重建與機械的物質實體無關、與精巧的語詞和費心的表意無關,而是一種心靈的震顫與靈魂的融合,是李在郁郁的生活中無處尋覓又偶然得來的超越語境的深刻的理解與共鳴。李提起筆,空白的紙面上,靈感在流淌。

最終,影片并不是關于結果,而是關于旅途本身。寫作與凝望、現實與虛構的交錯,影片在李的凝視與面龐中收束,靜靜地觸動了觀者的靈魂。

這種跨語境多文化的交織在電影之外也有所體現:作為一部日本電影,主演卻是韓國人。招緻疑惑時,三宅唱在專訪中解釋道:“在考慮為何用韓國演員诠釋日本漫畫時,我想到了大島渚和成濑巳喜男等上個世紀的日本導演,他們的作品絕不隻是日本電影,更是某種普遍的人類情感的表達。1955年的電影《浮雲》便是如此,一個戰後日本的愛情故事,蘊含了超越國界的普世價值。”

“基于這種想法,影片旁白是由沈恩敬親自翻譯并朗讀的。通過她的翻譯風格和朗讀時語尾的調整,可以看出她的特點和思想。片中冬季部分的拍攝是在一個偏遠的日本村落完成的,這個村落幾乎沒有信号。演員和工作人員都住在一起,邊吃邊聊,仿佛真的過上了片中的生活。那段時間,我們經曆了片中一樣的風雪,聽到木屋裡燃燒的火聲,看到沈恩京用韓語讀出手寫的文字,我們都非常感動。這份感動,也許就是我們在電影中想要傳達的情感。”

釜山電影節一共放映了三場《旅途中的日子》,這數百名觀衆是首批立足亞洲文化的觀看者。在映後中,關于這部電影能夠給觀衆帶來什麼,三宅唱如此期許:“影像是活的,人的生命也是活的。但是有時候在生活的庸常中我們會忘卻自己正在活着。語言有時是無力的。很多東西難以言表,但正因如此,影像才有存在的意義。影像并不是語言的替代,而是另一種重要的溝通方式。”

“我希望大家能在這部電影的觀看中重新找回鮮活的感覺。”

(本文首發于“導筒direc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