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如果說一個導演是美院出身,你多半會猜他的片子是那種節奏慢騰騰的,固定長鏡頭居多的樣子。

如果說一個導演是東北人,你可能又會覺得他的片子多少得有些喜劇成分,要是用了二人轉演員,那至少能看個樂呵。

在剛剛過去的第16屆FIRST影展上,一部叫《時來運未轉》的電影摘得最佳編劇的榮譽,由評審主席章子怡領銜的評審團對電影的評價裡有這幾個關鍵詞:

工整而松弛,不急也不緩,幽默戲谑且現實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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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王赫澤(中)憑《時來運未轉》獲得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編劇榮譽,頒獎人梅峰先生(右)、張家魯先生(左)

“我是不忍心把它拍成喜劇,這件事,本能上對我來說并不可笑,更多是悲憫。我是要為他們的選擇做出一個發問,一種質疑。”

這件事,指的是東北30年沒落蕭條的現狀。幼年王赫澤生長在東北,平常每天和母親分一平勺葷油吃,8歲那年舉家搬遷,如今,那裡的房子塌了,路也長滿了草,車子一過,全是劃痕。

這個發問與質疑,說的自然是,為什麼這片故土會變成這樣?這裡的人有苦說不出?

從學畫畫,到考美院,再到畢業後拍中央台的紀錄片,甚至給陳國星做了半個攝影師,一直到短片《海島》入圍了金馬獎,王赫澤都沒敢動手去觸碰那段東北記憶。

時代早就來了,運位卻沒有得到周轉,他一直靜候這部長片處女作《時來運未轉》的表達契機。

這個故事,在他的記憶裡,是松花江邊的厚厚的雲,江邊的蘆葦叢,是父母引領他認識的第一個浪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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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我的父親母親:貧窮下的浪漫,我總是惦記着

我為什麼對東北的情感裡有一種特别深深的悲情,就因為在8歲前,經曆了特别多的具體的困難,都是東北生活的細節。

我們一家當時住在哈爾濱一個林區統一分配的平房裡,25平米一套房子,這就很不錯了。

因為我父親常年在哈爾濱工作,而我出生的地方離哈爾濱大概有五六百裡地,所以他很久很久才回一次家。在80年代沒有直通車,倒車的話,那是一個很遠的路程。

我媽說我小時候頭發特别黃,容易掉頭發。因為我們娘兒倆為了省錢,每天用一把不鏽鋼勺,從一個小瓶子舀一勺葷油,還是一平勺。除了這勺葷油,其它東西我就很難見到了。

你想想,我父母畢竟以前都在外邊上過學,我父親他當時是在北京上學,80年代回到黑龍江的林業廳宣傳部門工作,你知道人在那個年代如果見過外邊的世界,他回到山溝裡心就不安穩,那是難以形容的差距,所以這種經曆總會讓我父母倆跟當地人有一點差别。

比如大家生活都一樣艱苦,但父母仍然堅持在家裡鋪上木制的紅地闆,堅持用花紋的布把它刷在牆上,像壁紙一樣。

父母在外邊釣魚,或者是寫生時采回來一些野菜,把折疊桌子放在院子裡,坐在院子裡吃飯。

我看着天上的雲,我覺得在80年代的一個東北林區,這應該是挺浪漫的一種生活方式,至少在當時不是普遍的。

他們内心深處有那種文藝夢,在當年他們可能也算偏文藝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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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未轉》劇照

其實我父親是畫油畫的,林業局裡人也都知道我爸是畫畫的,但在那時候,畫畫到底是個褒獎還是貶義,是正經過日子的人還是不正經過日子的人,這種東西其實印象就很模糊了。

我母親是學生物的,哈師大生物系畢業,做了十來年的老師,所以我小時候就特别喜歡小動物,觀察樹葉、采集植物标本。

因為他們的引導,在我5歲的回憶中,沒有母親說的掉頭發的事,我最先能想起的,全是東北松花江邊的厚厚的雲,江邊的蘆葦叢,像俄羅斯風景畫一樣。

夏天也沒有現在這麼熱,母親端着一大盆衣服領我到河邊,她在那拿肥皂洗,我就在河邊自己玩。

還有就是跟小朋友一起上下學,一人背一個水壺,或者撿一根棍子,追一些蟲子,地上抓個青蛙再扔回水裡。

大概在我8歲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一年,13個月才發一個月的工資,單位開不出錢來,我猜想,父母也是在那個時候,決定一定要改變貧窮的生活。

于是我們舉家遷到了秦皇島,全家都改行了,母親做外貿,父親做裝飾工程公司,沒過多久,我們東北的親屬也都跟着過來了——75平的房子,住了19個人!炕上、地上,裡屋、外屋,全打地鋪。

當時有部電視劇叫《上海一家人》,就講一家人怎麼到外邊打工,怎麼艱難支撐,和我們家的那個狀态很像。我們那一大家子人天天就看那個電視劇,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吃完飯,親戚都聚集在一起。

那時候,大家天天說的和聊的,就是怎麼奔向美好幸福生活。

隻是我和我東北的小夥伴也就此完全失去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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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未轉》場景照

02.羅曼蒂克的崛起:《霹靂舞》真牛,《新龍門客棧》更牛

但畢竟我那時候還很小,滿眼都是奇觀,心裡意識不到悲傷。

剛搬家那陣子,正好趕上1990年秦皇島開亞運會,我在海邊一走,就想,這是大海啊,跟江比起來可真不一樣。

我跟着海浪跑,跟當地的孩子一起趕海,抓螃蟹、抓蝦,發現這海裡的魚也跟江裡長得不一樣。

當時秦皇島的同學家裡已經有很多時髦的東西,有燕舞錄音機,甚至還有索尼組合音響,也不知道那得花多少錢,都不敢問。

我也會叫同學上自己家來玩,也沒有小朋友覺得自己住樓房,我住的平房,沒人介意,我老媽還在炕沿上給我們切菜做飯,沒有說我們跟别人不一樣。

因為那個年代裡,人都沒有歪點子,成年人都崇尚文學,一聊天全是詩歌,大家對财富沒有像現在這樣追逐,跟現在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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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未轉》片場照

與此同時,電影就走進了我的生活。

說起看電影,在東北林區的時候我就看過,雖然那是一個物質貧乏的小鎮,但它的優點是——它是個國營單位,該有的配置都有。比如說醫院、碼頭、車站,還有就是電影院,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當時看過印象最深的一部電影就是《霹靂舞》,它對中國人觀念上的沖擊很大,大概是在上世紀85年、86年的時候,電影還沒來,就常聽大一點的孩子說,現在北京有個電影叫《霹靂舞》,老牛了,裡邊的人戴蛤蟆鏡,穿燈籠褲,那鞋啊,鞋底老厚了,來回來去蹭都不漏。

說完之後心裡就記着,等它什麼時候能到咱們這放映。大孩子說,那還早着呢,得好幾個月才能到哈爾濱,哈爾濱放完還得再過兩三個月才能到咱們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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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真的等來了《霹靂舞》的膠片拷貝,第一次看的時候,我整個人懵了!就跟看見外星人一樣!

電影裡有兩個角色,一個白人,叫旋風,長頭發戴禮帽,另一個是黑人,叫馬達。這兩個外星人來到我面前,告訴你其實舞還可以這麼跳,你們那像廣播體操一樣整齊劃一的動作就不叫跳舞!

從那以後,我們當地的通林百貨就進了很多《霹靂舞》裡的衣服褲子,年紀大的孩子都穿那衣服,裡面是綠色或藍色的跨欄背心,下身是牛仔褲,騎一輛二八車,其實也挺帥的。

這是東北的電影記憶,搬到秦皇島之後,我印象裡最深的是學校每次組織看電影,一下午大家就特别歡呼雀躍,排着隊,浩浩蕩蕩地向着某一家影院出發。

教導主任從隊頭到隊尾不停地招呼着:“靠着馬路牙子,靠着馬路牙子,千萬對齊隊形,靠着馬路牙子,靠着馬路牙子……”那個聲音一直回蕩在我小時候去看電影的路上。

那時候記得看過《烈火金剛》,然後就是《霹靂貝貝》,還有一次特别奇怪,學校組織我們看《新龍門客棧》,片裡有男女的情愛鏡頭,他們之間那種挑逗的語言,眉來眼去,我小時候是看不懂的,幹嘛呢?衣服脫來脫去的怎麼不打啊?

可能别的小朋友印象最深的是最後甄子丹被削骨,童年陰影嘛,但我從小在家裡看慣了動物的标本,有點心理建設,甄子丹的手和腳被削成那樣,從邏輯上我可以理解。

我是看到裡邊有個武器叫鳳尾箭,整個人又懵了。就在開場,什麼東廠西廠宦官勾結,亂殺忠良,把犯人當實驗品,那個箭射出來以後在銀幕上劃過了一道弧線,跟巡航導彈似的,那種懵的程度,跟看《霹靂舞》時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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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個年代的人練氣功,有個什麼中華養生益智功,到處開辦氣功培訓遙感大會,在遙感大會上,大家都為發現自己的天賦不能自已,做出很多瘋狂的舉動。

當時的社會信息,和《新龍門客棧》的觀影疑問都糾結在了一起。

我就覺得,這氣功,是不是真的可以練一練啊?但氣功沒練成,倒是練成了我爸的手藝。

03.卧虎藏龍:瘋狂長個,瘋狂畫畫,瘋狂認識這個世界

上初二的時候,我爸領我去少年宮學畫畫,一學還學得挺有感覺,喜歡上了畫畫。

後來有一個秦皇島小夥伴,找我假期一起去北京學畫畫,說可以住地下室。

初二啊,我才十三四歲,去北京學畫畫,怎麼去啊?我問我爸媽,誰能陪我去?我爸媽那時候都為了謀生,很忙,說你有同學和他家長陪着,你自己去吧。

我特别意外,你們不怕我被偷了,被賣了嗎?

但我覺得我父母是這麼想的,我這個孩子,一般的人販子盯不上,因為我初一的時候身高一米五六,可初二時候就猛地一米八三了!一年長了30公分!

我爸說我長得像根蔥一樣,我不能再長了,無休止地長下去,以後買不着衣服跟鞋咋辦?

我當時就在一種未知的恐懼裡,一種是青春期的懵懂和身體的變化,甚至感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有點不受控制。

特别是初到北京的時候,我記得有個小孩,我才開始畫石膏頭像,他就已經能從下巴開始倒着往上畫肖像了!特别炫技!

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小孩?原來這個世界這麼大啊。

除了學畫畫,生活上也是,人生第一次遇到香港小孩。我記得是1996年,我在另外一個小朋友的家長帶領下去吃麥當勞。

在店裡遇到了一個孩子,頭發是棕色的,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還是混血,我們都穿跨欄背心,他穿了一件NBA籃球衫,裡面穿短袖,外邊穿跨欄背心,我們穿一條短褲,他穿的是七分褲,褲子上全是兜,等他一張嘴說話,全是粵語,還夾雜着英文。

就覺得這個世界差别太大了,漢堡包真的太好吃了。漢堡包那醬是哪來的啊,我還到商場裡到處去找有沒有賣麥當勞醬的。

從第一次來北京是跟朋友和他的家長一起,往後,就全是自己一個人了。現在回想,我對北京沒什麼向往,就是被畫畫這個事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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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時來運未轉》手稿

那個時候假期去北京畫畫是全天無休,沒周末的。從放假第一天來了以後,到回家,全都在這,一直是上課,上午上完下午上,也沒空調,沒電扇,就擋個窗簾,北京的夏天特别熱。

有時候從北京回來,我問我爸,我這畫現在能打多少分?

他說你這還早着呢,考美院,你現在能達到30%,還有70%得努力。然後就跟我說,他畫過多少張畫,那畫能有多重,能裝多少麻袋。

于是我就開始攢畫,我有一個櫃子是專門放畫的,每次我回去我都看一看裝滿沒有。

但畫畫的過程中,我對未來的溯源也發生過一些偏移,我不想考美院了,想考電影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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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時來運未轉》(原名《二妖精》)分鏡手稿

04.無問西東:畢業就進了電視台,拍攝崔健前布燈倆小時

80後都知道,以前中央台有個節目叫《環球45分鐘》,王志文主持的,它裡邊有一個闆塊叫《電影魔術》,講的都是特效大片的幕後,有《星球大戰》《終結者》《阿甘正傳》。

我記得《阿甘正傳》裡阿甘有個越戰戰友是殘疾人,沒有腿,拍攝的時候,就在他腿上纏綠布,後期再把腿摳掉,我很受震撼。

這是我每周必看的節目,掐着時間等着看,後來《電影魔術》這個版塊沒了,我就覺得特别失望。

但它給我一個觀念——電影這個事情很牛。拍電影這事就在我心裡發芽了。

除了美國大片,那個時候還發現有一部質感像舊電影一樣的新片,叫《小武》,導演是賈樟柯。

當時有幾本雜志,有個叫《藝術世界》,還有個叫《搖滾》,都會介紹一些獨立電影,有時候在報攤上看到就買了。我還記得,當時《南方周末》報道第六代導演的文章比較多。

高中那會兒,我有一個朋友,他哥學畫畫的,但沒去考美院,考上了北電,學的是攝影。我第一次聽說北電,一查,還真有這個學校。

但是不知道電影學院具體要考什麼,要現場拍一段電影,還是說怎麼弄?

我爸就堅決不同意,他用激将法,說你學畫畫這麼多年了,你是覺得自己沒信心,考不上美院了你才想考電影學院的吧?

把我氣得,我覺得我還是得先用畫畫證實一下自己的實力。

終于,美院的通知書到手了,高考完那年假期,我徹底解放了,把我家VCD租賃店裡的電影全租了一遍,整個夏天全在看電影,我還拉我媽一起看,說,媽,快來看,都是大片。

上大一的時候,我還畫了一些跟火車有關的畫,類似分鏡頭,就用色闆和彩色畫的,畫裡是我的童年,也可能是我将來想拍的東西,這裡頭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它在心裡邊一直還是有的。

到了大二,選專業,進了一個叫實驗影像與藝術的工作室,以為和電影是不是有點關系,實際上也可能拍一些素材,但跟電影一點關系沒有。

到畢業之後,我有一些同學簽了畫廊,大部分開美術班培訓了,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給旅遊衛視做攝影師。

這也是一個老師介紹的工作,他說看過我拿攝像機拍的影像,可以嘗試進入職業工作的圈子裡。

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對于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一個應屆畢業生,如果第一份工作跟這個職業沒關系,可能也就慢慢漸行漸遠了。

可是,你一旦接觸到電視台,哪怕是在電視台體制流程裡邊工作,就有很多東西開始不一樣了。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藝術創作,說架個機器拍到什麼算什麼,它有要求了。

要求就是,你必須要拍到什麼,你為了拍到什麼,應該怎麼拍,潛意識裡是與制片相關的東西,你用多長時間拍多少東西,有用有效,有沒有機會再補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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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時來運未轉》工作照

我當時簽約的《藝文中國》,這是個52期的周播節目,特别鍛煉人,因為它的拍攝量特别大,我最基礎的拍攝經驗都是從那裡積累的。

當年這個節目有奧迪投資贊助,很巧,拍的第一期嘉賓是徐冰,那時他還沒當美院的院長,而第二位嘉賓就是崔健,然後又拍了馬岩松、蔡國強這樣的人物,對我來說真是很長見識,第一次目睹藝術家或者文化人在真實生活環境中是怎麼樣的,他們跟你怎麼交流。

跟這些名人最大的感觸就是一點——人是可以靠自己的專業活得很有尊嚴。

人可以不是在電視台舉着機器,天天像上班一樣,人是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擅長的事,同樣能獲得社會對你的尊重,獲得自己的價值。

我還記得我們在後海拍的崔健,當時那裡還沒有現在的酒吧街,我特别感謝我的總導演,他給了我充分的時間和自由,讓我自己去布光,現場所有的燈光師和攝影師的都聽我的安排,我光布光就布了兩個小時!

把燈架上,再回機器上看,說這個不行,這個沒剛才的好看,然後再回到剛才那樣,接着再回一回機器上看,還不行,還得再回來一些……

總導演和主持人就在那喝茶,也不吱聲。

今天回過頭來看,我真的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05.最愛:再幹婚慶下去,電影離我就越來越遠了

我那時候常常跟後期剪輯老師一起工作,慢慢就對鏡頭語言的接觸越來越多了。剪輯老師會問你,有沒有什麼鏡頭想接在這,這倆鏡頭你覺得怎麼樣,接一起節奏行不行?在這種實踐中不知不覺就把類似劇情片的經驗積累起來了。

後來《藝文中國》還剩一點尾巴沒拍完,因為我接觸的人開始多了,就有人找我出去做電視劇的攝影,包括2010年的時候,我還給陳國星當過攝影師。

當時陳國星拍《冰雪11天》,故事背景就是2008年南方寒潮下的春運事件,那是廣州公安廳組織的一個戲,整部電影的前期樣片都是我拍的。

我是怎麼入的組呢?是因為我之前給一個紀錄片導演拍過片子,他後來拍了電視劇,正準備和陳國星聯合執導《冰雪11天》,他就讓我去見陳導,因為陳導當時想找一個偏紀實性的攝影師。

紀錄片和劇情電影的差别在于電影有劇本,有紀錄片的經驗的話,你在現場拍攝的臨場反應就比沒有拍過紀錄片的攝影師要豐富一些。

因為紀錄片的真實是不能重來的,所以你一到現場就必須知道哪些東西是這個劇情需要的,哪些東西需要先抓到,哪些東西可以稍微放後一點。

第一次見陳導,是在798南門的一所高檔公寓裡,是當時劇組的建組所在地。我記得他的編劇還在裡屋寫稿,我在外邊放我之前拍的東西。他說不錯,聽說我還會畫分鏡頭,那你有什麼想法?

我當時能有啥想法啊,完全沒有什麼想法啊,我都不知道别人在問什麼……但是他問啥我就得答啥。他可能覺得這小哥們對電影還挺有熱情的,可以讓他試一下子。

我後來跟着他們去廣州,就住在當地公安廳的内部賓館裡,讨論劇本的時候,也是跟公安廳的人坐在一起。

當時就問,電影的開篇怎麼弄,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合适什麼叫不合适,我就大膽說,我想這個影片的開篇的第一個鏡頭,應該是從廣州站那個車站頂上這個字的背面開始,看的是這個字的剪影,而下邊全是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上空的熱氣,然後這個鏡頭從廣州站的繁寫的背影升起來,跨過車站中間飄動的國旗,視角落在人群的上空。

陳導聽完特别激動,我一邊跟他說的時候,一邊用筆就把這個東西勾畫出來,他說咱們現在就去現場!看一下能不能實現這個鏡頭!

所以這部戲的前期工作還挺鼓勵我的,是我最早的非常寶貴的信心。如果那個時候陳導說,你幹不了這個,這行你不行,可能我也就慢慢遠離這個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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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陳國星

現在想起來,每一步都挺偶然的。《冰雪11天》讓我能摸着一點邊,無論是專業上,還是人脈關系上,都能摸着一點了。

但因為那部戲後期周折的時間特别長,投資也一直不到位,我就又去給别的電視劇做攝影了,沒有跟陳導合作到最後,特别遺憾。

我意識到,哪怕是導演,掌控一部電影也是非常難的。

2012年,我注冊了自己的公司,買了一套前後期設備,找了一些風投,想把公司的婚慶和宣傳片業務做大做強。

又有幾次偶然的場合,業内有人問起我,說赫澤拍過什麼作品,我就把我拍的宣傳片、專題片都拿出來,對方直接說,這都不叫你的作品,我很驚訝,給中央台拍的都不算嗎?

後來我自己感覺,電影行業在往前走,而我離它越來越遠。

怎麼說呢,你說尊嚴也好,還是說成就和價值感也好,就覺得,這事幹得對嗎?再過十年會怎樣,有意義嗎?

我決定先拍一部個人的短片,先拍短片确實是因為沒錢,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沒有台詞的情況下,用鏡頭語言把故事講清楚,于是就有了《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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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海島》手稿

拍《海島》還有個淵源,有位紀錄片導演叫顧桃,一位老大哥,拍過《敖魯古雅養鹿人》《犴達罕》,我倆同時入圍過2013年中國首屆紀錄片聯盟預售大會,當時全國有60部由各地方衛視各電視台和制片公司選送的紀錄片,正好我和顧桃大哥挨着,都是北方人,一聊就很有共同語言,回北京後,他就邀請我去宋莊,其中有次在飯局上碰到王宏偉,他就在我旁邊吃飯,我說這不是小武哥嗎?我就迷弟了,合了個影,就這樣建立了一個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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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根據報紙上的新聞,想要去拍《海島》這個故事,就覺得裡邊有一個小店老闆的角色,挺圓滑,左右逢源,感覺挺像小武的。我就問宏偉哥,願不願意來演。他說沒事,就當溜達一圈,我說咱那個片酬上可能差點意思,他說那都沒事,咱們做短片得支持,你就說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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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因為《海島》的制片主任有私人原因,想提前回大陸,臨時把5天的拍攝變成了4天,結果有20%的戲沒拍,對作品的損失還是很大的。

緊接着,向我推薦這個制片主任的監制也不管後期了,放棄了一切相關工作,片子的後續隻能我自己想辦法。

所以我特别感謝我那個叫徐偉的哥們,他推薦了李點石來幫我剪《海島》,後來去金馬的那一年,李點石作為《七月與安生》的剪輯師也同時入圍了金馬獎。

生活就是這樣,理想也有時來運轉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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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導演《海島》獲得2016年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短片提名

06.攀登者:嚴肅是我的底線,是靈魂,不能丢

我在2008年到2010年給中央台拍片的時候,總會因為題材的原因,回到東北,在獲得被拍攝者信任之後,掏心窩之後,我總會得到這樣的信息——這地方,沒啥希望,留在這幹啥?孩子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得讓孩子走出這個地方。

他們這種情緒和他們這種疑問,在你的工作中一直不斷出現,尤其是一到酒桌上,喝點酒之後,大家對這種現狀的不滿情緒就會放大出來。

那時候我就在想,這些人如果當初不幹這個,他們能幹什麼,他們的信仰是什麼?

因為我也回過老家,在80年代那裡是雙向車道,現在呢,路兩邊的草都長到中間來了,一輛車都隻能勉強過去,我的車這麼一過,都讓草給刮出來一道道印。

房子塌了,橋塌了,路燈歪了……和當地的老鄉一問,原先住這的人都走了,現在這裡的人都是外地來的,來這買地、種地、囤地,人家要機械化生産,那些房子實際上全是空的,沒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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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未轉》劇照

對我來說是一次暴擊,我覺得我最初的童年全塌了。

這時我在想,如果1989年我們沒有搬離東北,會變成怎麼樣?

安于現狀是不行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幾十年的上班喝茶水、看報紙,人情禮往的那種生活,忽然有一天,這一切都失去了,被迫去自謀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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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未轉》劇照

我要把這個表達埋入我的長片處女作,也就是《時來運未轉》。

當然這件事的起點也完全是意外,一開始就想上伊春去拍,特别巧,去伊春的路上接到一個電話,我一個鐵嶺民間藝術團的朋友要叫上我一起吃頓飯,我就去找他,吃完了我繼續上路,到了伊春談完之後,再往回走,鐵嶺團的趙團長又打了個電話,讓我去鐵嶺拍,我說我跟伊春那邊都談完了,他問,那他們什麼條件?他們提供的這些條件我們都能提供,他們提供不了的我們也能提供。

趙團長他們的觀點比較開明,但是他們也會有危機意識,舞台正在不停地縮小,現場的演出可能終究要走向衰落,以前趙本山出去演出,跟劉德華開演唱會一樣,所以他們特别知道舞台的頂點在哪。

我當時過去的時候是在2017年,趙本山還沒從鐵嶺團退休,範偉和潘長江雖然已經調離工作關系,但偶爾還會回遼甯拍戲。《時來運未轉》到了4月份西甯FIRST影展創投結束,8月份就正式和鐵嶺團簽了聯合出品的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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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戲拍完,遺憾肯定也特别多,寫了116場戲,最後隻用了80多場。

當時拍攝的時候就有擔憂,第一怕自己拍不完,其次怕自己拍完了以後内容豐富不起來,所以原計劃拍45天,結果拍了75天。

本來想會拍成喜劇感更強的形式,但是拍完回過頭才發現,它喜感并不強,除了有東北人說話本身的幽默。

我覺得,我是不忍心把它拍成喜劇,這件事,本能上對我來說并不可笑,更多是悲憫。我是要為他們的選擇做出一個發問,一種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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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赫澤《時來運未轉》片場工作照

我父母看完這部片,他們心裡邊可能覺得,這事不是我這個年齡的人要去想的,這麼沉重,感覺我成了他們的同齡人,像個老頭一樣考慮這些問題。

我沒有想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東北導演,我後邊的片子,還想在西北或者西南找個地方拍。

我也絕不是因為美院出身,就把自己歸類到文藝片導演。但是,表達,是我的底線,也是我的靈魂。

我隻想往更職業的導演的方向發展,講好每一個樸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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