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個人打分與本篇影評無關)
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482期-1994年7~8月刊
原文标題:關于“橡皮頭”世界的筆記【Notes sur les mondes d’ <Eraserhead>】
原文作者:Vincent Ostria

譯文如下:
大衛·林奇是一位畫家,但矛盾的是,他隻有在電影中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風格,這與其他畫家不同——對他們而言,轉向電影往往意味着與繪畫藝術的主動決裂。如今重看《橡皮頭》時,除了這部電影(首先作為一部視覺藝術作品)的尖銳表現力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抽象的力量。
繪畫。林奇是一位材料主義【matiériste】畫家。他通過運動和賦予原始材料的變形(而非通過圖形表現上的技巧)為自己的繪畫提供厚度。因此,他從一種原始而有機的具象風格出發,最終呈現出與攝影現實完全相反的怪物“嬰兒”。這與恐怖電影的純粹奇觀相去甚遠,後者通常依賴于對基督教(如魔鬼、德古拉)的亵渎。此外,除了這種徹底重塑現實的工作(參考取暖器女士的臉)之外,這部電影在脆弱的叙事線索中頻繁出現毫無防備的斷裂,因而最終在整體上變得抽象。影片中的人類隻是令人不安的幻象,他們的形象幾乎是非現實的;物體和細節幾乎具有更強的力量,并不斷幹擾這個(稱不上故事的)故事的流暢性。故事被置于亨利大腦世界——獲得了一種物質性和可觸性的存在——的基因【génétique】(“起源【genése】”)序幕和它爆炸的尾聲之間。林奇的原始抽象具有形式,尤其是材料。
材料。材料在這部電影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目的是為一個純粹幻想的宇宙賦予一種可感知的維度。因此,泥土、液體、流體、嬰兒内髒、亨利從瑪麗體内取出并扔到牆上的胚胎狀物體,以及取暖器女士踩碎的類似物,都顯得尤為重要。我們在(散熱器下方、亨利衣櫃上方,或牆壁本身的質地中)那神秘且難以辨認的黑色纖維塊中找到了這種材料的厚度……通過回歸基本的有機材料,林奇與20世紀70年代的某些概念藝術家(如約瑟夫·博伊斯①)産生共鳴,他們的全部創作都是基于對原始材料的重新利用。這是對現實肮髒的回歸;用物體的物理現實來對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I’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大腦本身也變成一種物體、一種材料。材料的另一種厚度在于:幾乎貫穿整部電影的厚重、沉悶且粗糙并伴随多種變化的聲音。
①譯者注:德國藝術家,以裝置藝術、行為藝術為其主要創作形式,是“行為藝術”“社會雕塑”等概念的創始人。
泥土。對某些導演來說,幾何圖形是一種常見元素,比如圓形、正弦曲線或螺旋形;而在林奇的電影中,原始泥土被置于文明場景中,這個意象在多部電影中出現。最初是在《祖母》中,男孩在小土堆裡種下種子,最終長出了神話般的祖母。在《橡皮頭》中,尤其亨利床頭櫃上出現的那堆無規則泥土:一種超原始的形态和材料,侵入一個飽和且封閉的城市環境。甚至在取暖器女士表演的舞台上,也能看到這種土堆的風格化(戲劇化)版本。在電影開頭,亨利穿過一片崎岖的荒地,那裡也散布着小土堆。這種對自然野性的相異性【altérité】形象,作為最可怕的基本生命單位(種子、胚芽、幼蟲、蠕蟲)的不透明且幾乎無形的容器,在《雙峰》中那節廢棄車廂裡再次出現——鮑勃在那裡進行施虐受虐的行為。


白噪聲。正如白色同時包含了所有顔色一樣,白噪音是聲音頻譜所有諧波的綜合結果。白噪音是噼啪聲、嘶嘶聲和呼吸聲(視情況而定)的混合——有時在收音機調頻的兩個電台之間會聽到這種聲音。《橡皮頭》是一部典型的聲音電影,但它在聲音處理上與其他電影不同。在這裡,聲音并不是标志某個動作的意義性、描述性事件,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白噪音(當然也有更現實的聲音)與低沉雜音的混合,其變化或斷裂标志着鏡頭或場景的過渡,甚至有時會出現在一個鏡頭的中間。在《橡皮頭》中,聲音不僅僅是為了強調或界定行動,而是與電影融為一體、是電影的結締組織。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與林奇其他電影不同,它的聲音如此突出,以至于除偶爾幾段費茲華勒的旋律(以及《在天堂》這首歌)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音樂。電影的音軌是一個與影片長度相同的電聲音樂作品。這種幾乎工業化的音樂(我們經常能聽到虛構的機器的重複噪聲)在沒有傳統心理學支撐的情況下,調節并引導着電影的情感紐帶。通過對比效果(通常是喜劇性的),對話顯得平淡單調。在林奇的作品中,對話是不合時宜的陳詞濫調,或者更準确說,它表明意義并不存在于對話中,而是在于聲音的深度、影像的密度及其排列中。
原始形式。第一個原始特征:高對比的黑白影像、簡陋的光線;仿佛回到電影起源處的羊水之中。盡管《橡皮頭》中聲音占據重要地位,但它與默片保持着緊密聯系且沒有刻意追求複古。亨利這個角色的(焦慮、失語的白臉小醜形象)面具,令人想起憂郁而明亮的哈裡·蘭登——默片時代最不真實、最像月亮的面孔。亨利所生活的都市環境本身也呈現出一種原始而古老的氣息。
還有一些比粗糙嬰兒更原始的生命形式,它們與本質的材料/子宮緊密相連,比如亨利放入家具中的那隻幼蟲,後來它跳起了吉格舞,最終變成一條張大嘴巴的蠕蟲。這既讓人想到哭泣的嬰兒,也讓人想到《沙丘》中的巨型蠕蟲。作為這種形式衍生物的胚胎,正是電影中原始形态與人類之間的有機聯系。
《橡皮頭》的表現力正源于其古老性:除了那些缺乏靈魂的對話,還通過尖叫(林奇電影中的一種常态)、怪物和非理性暴力來實現溝通的。
表達。這部電影(就像林奇整體電影風格一樣)所表達的,無非是對表達的迫切需求。在這點上,比起上映時的20世紀70年代,影片更契合我們當今世界的行為和關注點。借用馬歇爾·麥克盧漢的話,我們可以說:表達即信息。表達,不僅是(亨利痛苦的)面部表情的狹義模仿,也是外在的流露以及對某種意義、深藏欲望的表達嘗試。電影在描繪大腦内部景觀(夢幻的一面)與其顯現(分娩)時的痛苦之間保持了平衡,而這種痛苦體現在:瑪麗及其母親的癫痫發作、嬰兒的尖叫及其歇斯底裡的存在(無論是表面上還是象征意義上)、亨利的罪行,以及最終亨利世界(象征解放)的瓦解——他的頭像香槟瓶塞一樣彈出。
橡皮頭。這部電影居民的頭是可擦除的——仿佛一個以自毀模式運作的大腦:人物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或湮滅。故事中被擦除的亨利——或者更準确地說是他的頭——成為鉛筆制造廠的原材料(在美國,鉛筆總是配有橡皮擦)。除了片名那天才的字面意義(可以想象林奇的靈感來自對一支普通鉛筆的凝視——林奇的秘密在于,他的電影中幾乎沒有自我審查,他拍攝所有腦海中閃過的東西),“Eraserhead”還可以指磁帶錄音機的“擦除磁頭【tête d'effacement】”。因為整部電影都是一個緩慢的擦除【effacement】過程,不僅是物理上或恐懼層面的擦除,更是通過聲音的高飽和來擦除意義——尤其在這次林奇為影片重新發行所采用的杜比版本中更為明顯。
恐懼。《橡皮頭》是一部關于恐懼的幻象。對父親身份的恐懼,被視為一種畸形的地獄:嬰兒是尖叫且苛刻的怪物。偏執的視角。對性的恐懼,一種生理和機械上的混雜,産生出惡心的有機液體和排洩物。對有機世界的恐懼,侵入且無法控制:剖開的嬰兒内髒中湧出一種泡沫狀物質,就像亨利準備切開的小雞身上流出的那種深色黏稠液體(是血嗎?)。對壓抑、黑暗、嘈雜且煙霧彌漫的城市世界的恐懼。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能在這些恐懼中看到一種病态的迷戀,清教徒式的迷戀。這位偉大的強迫症導演,從一種祖傳清教主義的暴力中汲取靈感。(這種表達的力量變得自給自足。)
自傳性。這個項目孕育的背景雖然較為次要,但也值得一提。在前往好萊塢的四年前,作為美術生的林奇與妻子佩吉住在費城一個陰森而荒涼的街區。正是在這個仿佛廉價愛情劇背景的壓抑城市環境中,這對貧困的藝術家夫婦迎來了他們的女兒詹妮弗——她雙腳天生畸形。可以想象,對曾在鄉村度過田園般童年并始終受保護的22歲敏感青年而言,這種沖擊是多麼深刻。當然,這并不能解釋一位藝術家如何能夠将苦難轉化為藝術創作。通常,那些經曆動蕩的人生也無法催生出《橡皮頭》這般成熟、連貫且原創的作品。
【FIN】
往期大衛·林奇相關《電影手冊》譯文:
3.《電影手冊》322期:專訪大衛·林奇(關于《象人》《橡皮頭》)
8.《電影手冊》482期:專訪大衛·林奇(關于《橡皮頭》重制版)
1.大衛·林奇 1946-2025(1):“沒有什麼會消亡”
2.大衛·林奇 1946-2025(2):“以後再聊吧”
3.大衛·林奇 1946-2025(3):被誘惑的人
4.大衛·林奇 1946-2025(4):獨自在入口
5.大衛·林奇 1946-2025(5):大衛·林奇,N.M.:純粹精神自動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