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費穆,1948)達到的高度無須贅述,在此,我從影中的廢墟意象入手,讨論影片的視覺效果與文學表達的和諧。

不妨先對廢墟做一個類型學上的說明:

依據時間的标準,廢墟分為陳舊的廢墟與新成的廢墟

依據空間的标準,廢墟分為城區廢墟與鄉野廢墟

依據材質的标準,廢墟分為石質廢墟、木質廢墟與“空”

依據記憶的标準,廢墟分為古迹和無名廢墟

就以上的分類而言,廢墟的基礎性要素既有直接的、外在的、視覺上的,也有間接的、内在的、心靈上的,當然,無論視覺、曆史積澱還是獨有的時代視角,都必然在觀看者身上綜合繼而發生作用。在這一意義上,《小城之春》的冷落與“解凍”倒不難理解。

沿着類型學的讨論,我們可以給出不同類型廢墟的效果:

陳舊的廢墟,齊美爾和斯塔羅賓斯基給出了比較好的解釋。齊美爾認為,陳舊的廢墟是由三種要素構成,即不可抵抗的自然損毀力、不可還原的人類創制力與遺忘,斯塔羅賓斯基則正确地指出,在廢墟中夢想的詩意在于“感到我們的存在被納入了無限的遺忘”;

新成的廢墟,則像是餘溫未褪的屍體,“剛剛成就的廢墟讓人感受到殺戮的氛圍......怒火會指向有名有姓的毀滅者”,舉例來說,戰争廢墟(圓明園便是個典型)、被拆除的體育場、殘破的城中村,面對這類廢墟,恐怕人們很難平靜地“夢想”;

城區廢墟和鄉野廢墟在一定程度上對應于新成的廢墟和陳舊的廢墟,不過,需要注意到鄉野廢墟這個範疇對“自然”屬性的強調,在此基礎上,應該引入材質标準;

石質建築的堅固程度遠高于木質建築,保留下來的風貌相對來說更為完整,石碑的内容或許被磨損至消失,然而大多石碑的形體還是完整的,并不會完全消失于草木中,木質建築則很可能在腐朽中隐沒,兩種典型的鄉野廢墟,即碑與柱,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木質建築的腐朽,為“空”預留了出場空間,“空”成型條件有三:木質建築的腐朽,人類文明某一部分的記憶留存,觀看者的情感體驗。巫鴻将《黍離》與屈原的《哀郢》作為典型,很好地說明了這一問題,在“空”的體驗中,廢墟被内化于觀看者;

古迹與無名廢墟的關系則更明确地說明了廢墟的内化的問題,古迹的意義是被規定的,觀看者是被納入或主動走入這個曆史綜合體的,而無名廢墟的意義則是敞開的,對無名廢墟的體驗可以理解為“認領”,在其中,齊美爾的三要素融為一體。

說回電影上來,《小城之春》在畫面上的突出特征即對廢墟的運用,廢墟與人物、故事完全是一體的。在此,我盡可能避免用象征主義的思維說明(畢竟巫鴻在文章裡已經做出了很好的示範,無需我再鹦鹉學舌),轉而盡可能采取“自然主義”的話語模式。

費穆為《小城之春》裡的廢墟賦予了暧昧性。從曆史語境看,電影涉及的廢墟是新成的廢墟,但情節與人物的設置又極大程度上削弱了新成的廢墟可能帶來的那種感受,簡言之,費穆首先聚焦的是生活,而不是曆史,廢墟是人物置身的現實,而不是面前的圖畫。

《小城之春》中并沒有奧德修斯或埃涅阿斯的那種情節,讓英雄為有關于自己的故事或畫卷感動落淚,相反,這裡沒有英雄,也沒有畫卷,時光流淌着,并未被封存。

因此,《小城之春》的藝術效果恰恰在于其打破了廢墟的一般定律,生活的延宕适當地抹去了新成廢墟強烈的象征意味,悲恸的曆史感被内化并深化了,相比于“病”與無力感,殘酷的、憤怒的、難免帶着說教意味的那種曆史被壓抑了。

破舊的老屋、古舊的城牆當然也染上了人物的心境,但同時,這些事物隻是自身而已,僅僅是一幅流動的畫面的必要組成——與其說是出于程式性的目的,不如說是出于費穆本人的藝術直覺。這也符合電影的基調,費穆絕不熱衷于說教。

電影中确實呈現了人物将自我投射到廢墟上的想法,不過,即便是這種投射,也遵循了“哀而不傷”的标準,并不是長籲短歎,而是斷續的言語配上更深的沉默,在這裡不存在着對廢墟的濫用——當然,我們必須注意到電影的時間線與廢墟經驗的關系。

電影中存在着六重時間:

第一重時間是季節的時間,即春天;

第二重時間是一般而言的曆史時間,包含不計數的過去與未來;

第三重時間是更具體的曆史時間,這是廢墟經驗的直接來源;

第四重時間是身體的時間,即人物在病、行走等行動中的體驗;

第五重時間是向往的時間,即對甜蜜回憶、悔恨、無奈與期待;

第六重時間是自然的時間,自然沒有曆史。

費穆通過合理配置六重時間,壓制了每一重時間的過度表達,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彼時中國文藝的通病,即過度表現自我而深度不足。第一重時間與第二重時間緩和了第三重時間與第四重時間的表達,第五重時間實現了綜合,同時,封印了第六重時間。

第五重時間的表達便依托于廢墟完成,第五重時間是反線性曆史的,無休止的線性曆史和分段的線性曆史被廢墟綜合,得以轉化為個人實際的生活經驗,同時,廢墟既是能返回的又是能重建的,畢竟,廢墟不會被還原為單純的石頭與塵土。

廢墟既是曆史的又是超曆史的,廢墟不是人類力量的單純結果,也非自然力量的造物,廢墟應當保有其暧昧,廢墟應當保有其漫長,廢墟應當保有其沉默,換言之,我們無法通過象征讓廢墟“說話”,而隻能令廢墟本身的境況在我們的眼中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