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返鄉,鎮上的初中,縣城的高中,就讀過的兩所母校,一樣的鐵栅欄深鎖。視線從肅然的山頭,投向遠處的密密麻麻。積木塊樣的路邊樓房,牆壁上刷了巨大的廣告字樣,雲首都專家,專治青少年抑郁,一串号碼重擊,正沖半山上的教學樓。這等遭遇與景象,以前都是沒有的。至于何時開始,我也無從知曉。
當“卷”的字眼不斷下沉,而“折疊”之類的形容詞不斷上升,山鄉早被無人機的低空賣喊聲打破。鄉鎮的日常法則,城市化的消費湧入,少年學子的觸目壓力,都變得跟外面的世界相越來越像。好比聽到同輩人的子女出現阿斯伯格綜合症*,已不使人驚訝。在常人認知中,它們無異于現代社會同步出現的現代病,從未收錄于田園時代的字典。
*阿斯伯格綜合症:也被稱為高功能自閉症,是自閉症譜系障礙的一種,通常表現為較強的社交困難和狹窄的興趣,但語言能力和智力發展相對正常

如同電影《黎明的一切》主人公,大概率被認為是籠統意義上的神經質,身心不适應社會的弱小患者,而非電影裡被确認,并得到了周圍人理解善待的經前期綜合征(PMS)和恐慌症。它們在刻闆印象中,容易被認為是小題大做的兩樣病症,好在導演三宅唱,素來是一個擅長讀寫氣氛,由細節見血肉的電影導演。
《你的鳥兒會唱歌》裡,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從不去想“還有明天”的庸人煩惱。《惠子,凝視》寫一位聽障患者,被沉默寡言的拳擊運動吸引,揮汗付出。
包括《黎明的一切》在内,三宅唱對理所當然的男女愛情興趣不大,更不重複,檢視,或批判司空見慣的家庭遊戲,幾年下來,經過北京、上海、武漢等地影迷組織的串聯互動,他已經成為是枝裕和、濱口龍介之後,又一位在國内大受歡迎的創作型現役導演。
這批日本藝術片導演,與接連重映的吉蔔力動畫作品,自然不在大衆認知的同一位面,但它們所呈現的青春方式,生活深度,乃至“怪人很美”,顯然是大陸電影院從未存在過的一類事物。

太陽底下,似乎已經沒有新鮮事。
而長夜漫漫,令得每個人要去自行消受。不夜城之類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似乎為現代人變出了額外的12小時快活,制造霓虹永晝的消費幻夢,每一個鐘頭,都有足夠多與及時送的新鮮事物。
《黎明的一切》沒有告知主人公的憂患由來,但在與外界的巨大不适應,周期性來襲的情緒失控中,田園時代對時間與生活的感知體驗,早被沖擊得颠三倒四,儀軌失控。
或許,這正是電影引入宇宙星空,公轉自轉,日落月升的用意,那裡藏有一個“隻需要擡頭觀看”的田園與家園。電影的實物世界裡,充當田園意象的,不是女主要回去,有母親要照顧和陪伴的地方,而是那家名為栗田科學的小作坊私營企業。
與其說,它處在向田邦子時代,“獻終身又誤子孫”的日企大公司反面,不如說,它更靠近那個似乎沒有任何提示交代的互助會,默默傾訴,長久陪伴,對兩位主人公,實施着日常作息中的守望與療愈。
畢竟,在無情的現代社會效益機器面前,參照此地野蠻生長的小企業,如無榨取價值,皆類王兵式的春苦歸,而《黎明的一切》的主人公,是完美的被标簽,被異化,被淘汰人群。
盡管現實中,一個人很難指認身邊人有PMS或驚恐症,但看到上白石把薯片倒着吃光,給日常打上泡沫的洗車釋壓法,你會覺得,無論被貼上多少病症标簽,他們首先是活生生的,具體的一個人。
一個可愛的人,就值得做朋友。

在資深日漫讀者看來,柘植義春是與手冢治蟲并駕的大神級人物。手冢享有世界級的美譽,而柘植義春似乎沉浸在私小說、私影像般的痛苦叙事中,反複圍繞青春與生活,黑白畫格,滿溢着羞赧與苦澀。
上世紀九十年代,平成泡沫的開始處,柘植義春的漫畫,就完成過映像化。性格派喜劇演員竹中直人,改編了漫畫家的代表作《無能的人》。
熟知三宅唱創作的影迷,自然會由“無能的人”,聯想及導演的長片首作《無用之人》。
電影講畢業生的青春,像雪一樣,沒有方向和目的,隻知落下。而昨日青春的餘味,潮騷湧動,往複不絕。在世界電影史的脈絡中,骨灰影迷會在三宅唱的黑與白,雪和海中,看到賈木許的《天堂陌影》。

《海邊的叙景》寫漫畫家的海邊邂逅,有人讀出“一雙收回的手”,有人看到孩子氣與無情兇險。《雪洞裡的本先生》講漫畫家投宿于一家奇異的旅館,老闆不求上進,偷錦鯉來燒菜下酒。兩個人看起來,都主動選擇了被主流社會所流放,就像《貧困旅行記》所說,“一見到這類貧寒的客棧,就會産生一種異常強烈的投宿願望…躺在那凄涼孤寂的房間裡,覺得自己已被世人所抛棄,多麼落魄、多麼絕望。與此同時,又感到不可言狀的安甯。”
《無能的人》在失志漫畫家以外,還安排有石頭店老闆,捕鳥人,舊書店老闆,俳句詩人。
他們都選擇了石頭般的死硬活法,需要更長遠的一類時間尺度,才能看出微小之變化。學者時常把原始部落人,拟比為頑愚的石頭,正如也有人類學家堅信,不變通、抗拒外界的他們,卻有“内在的财富”。可惜,引入現代貧窮的經濟概念後,他們在主流社會面前,似乎該就地消亡。
